第十六章 冬猎
诸臣大为惊讶,只见昭晴公主先转过身面对着那个狱卒,冷语冰人道:
“你这狱卒,当真是糊涂。朝中如温扶风这样的臣子还有几个,你反倒要害他。好在你良心发现,不曾酿成什么过失,否则你便是千古罪人。”
说罢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狱卒,转过身来对皇帝道:“皇兄,温扶风的确不是如那些朝臣所说,要用酷刑折磨毕环。”
温泽之与温悌之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解和疑惑。
“皇妹,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昭晴公主点了点头,“我见温扶风去了大牢,便也跟了去,想看看温扶风所去为何。我来到大牢之后,并未叫下人通传。我看见那毕环先是对温扶风无理取闹,后温扶风才用言语恫吓,临行前,的确是对这狱卒耳语了一阵。”
昭晴公主又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这个狱卒。
“所以,我便去问这狱卒,当时这狱卒还口口声声满心敬佩地夸赞温扶风是个难得的良臣,不想转眼的功夫,竟不知被谁收买,敢在皇上面前诬陷温扶风,也太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昭晴公主虽是口中厉声斥责着那个狱卒,但妙目之中凌厉的目光却在一班大臣身上游走,一班大臣心惊肉跳地看着昭晴公主那锐利的眼神,丞相少史却装着胆子道:
“公主,您权高位重,也无人敢反驳您,你说的是不是子虚乌有的事,也不可知。”
“大胆卫宽!身为丞相少史,不但不与百里丞相学习治国之术,反而与这些旁门左道日日厮混,净说些巧言令色,现在反倒要诬陷本公主了么!”昭晴粉面煞气地妙目一瞪,那丞相少史立刻浑身一震,大气也不敢出了。
皇帝见水落石出了八九分,顿时觉得胸襟开阔,方才的焦躁忧虑倒是少了许多。“狱卒,公主说的,可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那狱卒这次却回答得斩钉截铁,一旁的大臣见计策失败,都是无言以对地默默伫立。
昭晴公主正色问那狱卒道:“本公主问你,究竟是谁收买了你?”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大臣面面相觑各自惊出了一身冷汗,屏声静气地祈祷着狱卒不要把他们供得一干二净。谁料那狱卒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是小的自己记错了。”
昭晴公主满不信任地看了看那狱卒,刚刚想发话,突然听见皇帝阻止道:“只是一场误会罢了,何须多问。”他来到毕康面前,好言宽慰道:“毕大夫,节哀顺变。朕会赐予毕府金银,做你儿子的丧事之用。”
毕康见败不旋踵,只好惺惺纳拜道:“谢陛下厚爱。”
“至于你……”皇帝又踱步来到了狱卒面前,思虑了良久,“先革职三月,三月之后任狱卒监史。即是对你的惩罚,又是对你的赏赐。赏赐你迷途知返,心底还算纯正。”
皇帝话中有话地说着,朝廷大臣便都心知肚明,——皇帝已经看破了他们,只是碍于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这才没有处罚他们。
皇帝看着他们微微变化的脸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沉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温泽之、温悌之和昭晴留下。”
此时这些大臣们巴不得赶紧离开勤政殿,方才的尴尬让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又生怕皇帝突然反悔了将他们一并拿下斩首,于是便赶紧快步走出,不等马车来就冒着大雪各自没了踪影。
昭晴公主见他们都走了出去,秀丽绝俗的脸上才泛起了一丝不满,“皇兄,刚刚多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直接拿下他们正法?”
皇帝撇了撇嘴,语重心长道:“刚刚他们来了那么一大帮人,你数数有多少个朝廷元老在其中?如若朕把他们一并拿下了,那朕怎么跟天下交代?为了一个年轻的臣子,听凭一个狱卒的话,处罚这些三朝元老?”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开始研墨。一旁孙公公见状忙把砚台抢了过来,跪在案边一声不吭地研起墨来。
昭晴公主顿了顿,“那……那至少也要抓一两个头目杀鸡儆猴啊!”
皇帝满眼笑意地看着昭晴,却对温泽之道:“泽之,你说说看,朕为什么不杀鸡。”
温泽之轻笑了几声,沉静分析道:“留着还有用处。今天这事皇上相比已经知道了朝廷中谁是心怀鬼胎,但是偌大的朝廷里肯定远不止这么几个人心术不正。”
他向皇帝投去了询问的眼光,见皇帝微微含笑,便继续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是想把那些贼臣全都引出来,找些个理由,陆陆续续地处置了,杀死头目或者轰轰烈烈清剿,会打草惊蛇。”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完一番话,便轻描淡写道:“臣只是胡乱度测,还望皇上勿要见怪。”
皇帝眼角眉梢全是嘉许的神色,指着温泽之道:“是知己。”
昭晴见他二人长篇大论地分析完毕,自知是理解浅薄,只好撇了撇嘴,道:“真是高明啊。温扶风,如果是我去见毕环,我就派自己的一个心腹去每天监督他吃饭,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多的事端来。”
“受教了。”温泽之含着一缕恰到好处的笑,恭恭敬敬地回应道。“不知皇上留下我们所为何事?”
“哦,朕差点儿忘了。”皇帝放下毛笔,“朕要组织一场狩猎。”
“狩猎?大冬天的,哪有个野物啊?”
“所以朕要狩猎。猎物就是朝堂上的某些官员。人品正直与否,一试便知。”皇帝吩咐温悌之道:“你是骠骑大将军,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说罢他把脸挡在袖子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孙公公停下研墨,关切道:“皇上可是困乏了?老奴这就安排马车回寝宫去。”
皇帝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径直从三人身旁走过。
三人目来到门口,送着皇帝的马车离开,昭晴才低低叹息道:“别看我这皇兄看似整日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很多事他心里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下官明白。”温泽之点了点头,继续听昭晴道:
“近年来太后体弱,不能辅政,所以皇兄登基开始便在大臣的协助下自理朝政了。”昭晴接过宽儿递来的风衣披在身上,“只希望朝廷早日清明廉洁了才好,皇兄也好免去太多心事。”
不过多日,皇帝要寒冬狩猎的事就传遍了朝野上下,众人对皇帝此举皆是度测风云。觉得自己官位危在旦夕的大臣们都想趁此时机好好巴结皇帝一番,所以格外精心筹备。
然而贾获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人。
——缉保局,孙皖。也就是当初受贾获差遣到悬崖埋伏射杀伏满言的那个头目。
且说这孙皖来头并不小,本是先皇册封的上将军林破之子,后林破被杜景陷害,冠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被满门抄斩,当年孙皖不过两岁多些,贾获便偷偷将他留在了身边,将姓氏改为了“孙”,以备将来有些用处。
如此一来,孙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因受了贾获整日在他身边儿的耳濡目染,他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是皇帝昏庸,杀死了自己为国尽忠的爹,满腔的仇恨一股脑全倾泻在了皇帝身上,而对贾获则是滴水之恩欲涌泉相报。
孙皖是个箭术的奇才。百步射鹿,一箭穿喉。此番皇帝想要狩猎,寒冬之时能在林中打到雪兔山鸡已经是上天眷顾了,如果孙皖能在皇帝面前大显身手,也算是为自己挣了面子。
最主要的是,贾获希望皇帝能重用孙皖,这样他贾获就能时时刻刻关注皇帝的心情动向,掌握主动权了。
狩猎的日子定在吉日初六,这日整个朝廷的官员基本都来到了京城外的冕山上。
冕山山势并不十分险峻,尤其是白雪初停,整个山峰上下一白,深没脚踝的雪地里偶尔会出现几只山鸡的脚印,整个山峰静悄悄的。
尽管如此,皇帝仍然是美其名曰地以助兴为由下令,谁猎得的野物最多,谁就能得到赏赐。
朝廷的人马行走在山路上,行至一片丛林间,这才停止行进,吩咐左右四散围猎去。
朝廷的武官根本不知道皇帝是什么用意,只没头没脑地想一展勇武,于是很快就跑得没了踪迹。皇帝身后的文官却仍然是犹犹豫豫不知进退,皇帝见状,便传令道:“文官狩猎最多者,赐良绢五十匹,银百两。”
话音刚落,就见一帮年轻文官硬是把马蹄子从雪地里拽了出来。
温泽之见关钦也要拔马出猎,忙拽住了他的衣袖,凝眉摇头。关钦看着温泽之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下一阵急思,立刻恍然大悟,便拨正了马头,站在原地不动了。
皇帝仍然坐在马上纹丝未动,只默然看着大臣们骑着马在雪地里寻觅着,忽然发觉还有一些文官仍然留在自己身边,便好奇地转过身,问道:“你们怎么不去?难道是朕的封赏不够?”
“陛下,那些没脑子的武官一个个都不在,谁来保护陛下?”百里明看了一眼周围的文臣,悠悠地回答道。
皇帝大致地看了一眼这群文臣,除了他心中早就笃定了的百里明、温泽之、太傅方典成之外,竟然还有一个贾获在自己身后,骑着瘦马矫首昂视,心中不禁疑云暗生。
大抵贾获自己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不知皇帝是否猜得出。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看着在林子之间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马匹,泰然自若。
这些冲出去打猎的文官,若非年轻气盛,便是郁郁不得志的小官想崭露头角,再或者就是看中了赏赐,——再或者,就是为了迎合皇帝的心意。
皇帝注意到了一颗古松树后面有只灰黑色的野兔,便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来挽弓搭箭,正准备松开手,忽然见得从自己耳朵旁边飞窜出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插在那兔子的脖颈上。
皇帝大惊失色,忙回过头去看,忽然看见一个梳着长长马尾尖脸凤眼的男子正纵马疾驰而来,来到皇帝身边立刻跳下马来,甚是惶然道:“臣罪该万死。”
皇帝并没有让他起来,而是自己下马来到刚刚那只一命呜呼的雪兔旁边,愣愣地注视了良久,这才回到马匹前,惊魂未定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