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偶遇
皇帝一只胳膊撑在扶手上,伸出一根手指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上的龙头,寂静无声的朝堂里隐隐约约回荡着皇帝沉闷呼吸声。
他的目光隔着头冠上垂下的珠帘在贾获和毕康身上游走,其他伫立着的重臣隔着珠帘并不能看轻皇帝的表情,只知晓这方寂静并非什么好事,便也都默不出声。
十天前,皇帝就已经知道了怀凉的事,便派温悌之通知了敬南府,回去发丧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台阶下的二人,微微蹙眉,“你们二人先起来吧。”
二人站起身来,却头也不敢抬,只能低低垂首听候皇帝的发落。皇帝也随即站起身,踱了几步,在龙座前站定凝眉细思,良久才开口道:“你们说,你们是在山谷之间遇到的山贼?”
“回陛下,确实如此。”
“那便奇怪了。”皇帝正过身来,双手环抱胸前,心中疑云暗生,“但凡人行,皆是山路,故山贼都是在盘桓的山路上打劫。劫于山谷,当真是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又疑惑道:“而且,朕还有一事不明。你们为何不行那山路,却要行那险峻的山谷?而且那伙山贼似乎早就洞察了你们的行踪。莫不是你们曾与谁结下了梁子?”
贾获闻言浑身一震,脑海中心念电转,忙开口应对道:“陛下,山谷延伸的方向可直达京城,节约了不少的时间。再加上伏满言病重,若在山路耽搁,就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到京城。”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理由还不够充分,于是又补充道:“再者我和毕康大人去怀凉的时候,便是从山谷经过的,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山贼。”他说的字字恳切,言语之中还透露着几份哀恸之情。
毕康亦是道:“是啊,陛下。臣听闻怀凉地方苦寒不说,民风却也淳朴,并无山贼出没,竟不曾想,偏偏我们就遇到了山贼,侥幸我们二人性命犹在,却搭上了怀凉刺史的性命啊。”他愧疚地低下了头,无比哀婉叹息道。
皇帝微微颔首,思虑良久,叹了口气,开口道:“此乃天命,诚不可违也。你们尚活着便是万幸。路途劳顿,先回去歇着吧。”
“谢陛下体谅。”贾获不失时机地逢迎道。
皇帝心烦意乱懒得理会他,刚刚想说出“散朝”二字,不想门口竟然传来了黄门一声嘶哑尖利的长呼:“昭晴公主到——”
皇帝一愣,随着文武百官一同回身向殿门口望去,只见一甲胄齐整,气质超凡脱俗的女将正气宇轩昂地迈入大殿。
那女将生得面似三月桃花,凤眼媚然,虽有国色天香之容,倾国倾城之貌,但这一身军戎装扮,却也是柔中带刚。
那女将便是皇帝的妹妹,昭晴公主了。
昭晴公主年方十八,是先皇唯一一个女儿,自小习武,此番去了保康御敌,凯旋归来。
众人的目光紧紧随着她的脚步穿过大殿,只见她来到龙座下,下拜道:“昭晴参见皇兄。“
皇帝见妹妹回朝,方才一脸的阴郁一扫而光。他大喜,忙跑下了台阶,扶起了昭晴欣然道:“免礼!皇妹,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朕还以为要再等个几日呢。”
昭晴公主含笑道:“皇兄,左司马班师回朝,是走了敬南的近路,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她侧首看了一眼一边闷讷不言的贾获和毕康,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奇道:“对了,皇兄,听说怀凉出事了?”
“嗯……”皇帝点点头,表情又变得愁苦了起来。
“皇妹经过敬南的时候,发现敬南府正在筹备办白事,听说连温泽之也快要回到敬南府去了,遣人去问,才知道原来是怀凉刺史故去了。”昭晴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昭晴公主,昭晴公主越听越起疑,轻声自语道:“还有这等事?”她思索了片刻,请命道:“皇兄,不如让我去一趟怀凉看个究竟。”
“你要去怀凉?”
“嗯。说不定,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贾获深知昭晴是何等机敏,闻言故作镇定阻拦道:“公主,怀凉偏远苦寒,您千金之躯,况且刚刚亲征归来,还是不去为好。”
昭晴公主摆摆手,“这个,大人您就不必多虑了。我只需便装,带几个侍从,——还有关文学前去就好。轻装便服,也用不了几日。”
“可是一但再遇到山贼,公主你恐怕……”
“尔等去时未见得山贼,归途被拦截,想来是去时惊动了山贼。我只带几人,去时自会当心。”昭晴回应道。贾获见劝不住昭晴,看了一眼皇帝阴郁的面色,便也不再作声,自己心下却也惴惴不安起来。
……
怀凉。
温泽之额头上束着一条白色的孝带,独自一人站在怀凉的山谷边,看着脚下已经被大雪掩盖的山谷,一言不发。
——舅父的遗体,便在这大雪下吧。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身素蓝色的衣裳在北风中猎猎作响。雪在眼前肆意飞舞企图遮挡住他的视线,但是他还是依稀看到了一行人马从山谷的一边走了过来。
那队人马总共有六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淡金色金雀霞袍的女子,身后披着一件白绒披风,再往后则是看起来像下人随从的男女四人,最后则是一个身穿官袍的男子。
温泽之站在高处,看不清晰来者究竟是谁,只见得那女子缓缓向前走着,仿佛是在试探脚下的东西一般。
昭晴盯着自己脚下的路,顶着大风,每一步走得都小心翼翼。直到脚下真的碰到了什么东西,这才停下,抬起头看着远方不知尽头的狭窄小路,喃喃道:“看来是这片地方了。”
“公主,别再往前走了。前面煞气那么重……”身后一个婢女惶恐地拉住昭晴公主,颤抖道。
昭晴回过头去平心静气道:“如果我们不往前走,那岂不是白来了。”她安慰地拍了拍侍女的手,“宽儿,你和他们三个在这里等我,我和关文学进去。”说罢她便招呼了关钦上前。
宽儿一听立刻着了慌,直接抱住昭晴的手臂不放,带着哭腔道:“不行,公主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昭晴轻轻笑笑,安慰道:“别怕。你跟着我便是。”说罢转过头来踩着脚下的凹凸不平继续前行。
宽儿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几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脚下踩的,是枯烂腐朽的尸体,如若不是大雪覆盖,那这整个山谷一定是臭不可闻。
越往里走,脚下便越高低不平。温泽之一直站在他们上方,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眉头越皱越紧。
这群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他们到底都是谁?
也不知是谁踩到了一只断掉的羽箭,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另一个婢女便尖叫了一声,众人皆是浑身一凛,吓得呆在了原地。
回声在山谷里飘荡了很久。关钦最先回过神来,俯下身去,把手伸进雪中摸索,昭晴不自在地后退了几步,表情紧张地看着关钦将一支羽箭的根部从雪中拿了出来。
关钦注视着自己手中的半截儿羽箭,凝眉道:“公主,你看。”
昭晴公主伸出手来接过羽箭,只见那羽箭的箭身已经被磨损许久,而且形状也与最普通的羽箭别无二致,丝毫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便愁眉不展道:“莫非真的是普通的山贼?”
“公主,”关钦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臣曾听闻,怀凉的牧民用的羽箭是尾端内陷,两侧逐渐变窄的样式。这羽箭的样式,却是我们最常见不过的了。”
昭晴闻言茅塞顿开道:“这么说,这些所谓的山贼,一定不是当地的人了?”
“没错。而且一定是短时间内来到这里的。不然为何羽箭仍是这样的款式,而不是当地的样式呢。”
关钦不经意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大雪纷飞的天空,忽然看到自己左手上方的悬崖上似乎有一个人伫立不动,一直盯着他们的去向。
于是关钦竭力想看清上方的人,不料那人却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了悬崖边。
——莫非是我看错了?
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昭晴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轻声道:“关文学,咱们走吧。估计除了这羽箭,也没什么更好的证据了。”
关钦回过神来,点点头,跟着他们一同往来时山谷口的方向走去。不想刚刚来到山谷口处,关钦又意外地看到了刚刚山谷上的那个人。
风雪中只见那人双手背后,额头缚着一条孝带,素色青衣随大雪一同舞动着,一派的仙风道骨模样。
宽儿猛地抬头也看到了对面的人,吓得浑身净是冷汗——“公主,公主,你看……你看那人,他不会是个鬼魂吧?”
昭晴公主向着她手指着的方向望去,亦是颇为讶然。什么人会出现在这地方?关钦终于看得贴切,死死扼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不可遏,只能讶然地低低叫了一声:“温泽之……”
“温泽之?”
昭晴公主大惊。她站在原地,只见温泽之缓步来到自己面前站定,冷冷问道:“你们是谁?”他的目光从关钦脸上划过,表情因为看到了关钦也瞬间变得难以置信起来:“钦哥?”
关钦看着温泽之,不知如何开口。他对自己贸然离开崤山而对温泽之弃之不顾的行为一直抱歉在心。二人都不敢相信,自上次别离,再次相见竟然会是在这种地方。
“温泽之,”很快他的这份惊讶便被昭晴公主的声音打断,“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万幸。我是当今皇上的妹妹,昭晴。”
温泽之闻言极其镇定地笑了一声,“原来是公主啊。千金之躯娇贵无比,却怎么来这鬼地方了。”说罢他含着冷笑后退了三步,俯首纳拜道:“草民温泽之,拜见昭晴公主千岁。”
“起来吧。这大雪天儿里,就不必下拜了。”昭晴对他脸上叛逆的神色全然不顾,只轻轻浅浅地笑了笑,“我们是来看看情况的。”
“有劳公主殿下亲自来这里。不过,我们的家事,还是我们自己来比较妥当。”温泽之冷冷地说道。
昭晴公主察觉到温泽之对朝廷中人的反感,但脸上的表情仍然不曾有丝毫的变化,“温泽之,你也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不只是山贼打劫这么简单吧。你也知道,哪个山贼能来这荒僻无人烟的地方打劫呢。”
她故意停了停,饶有兴趣地看着温泽之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嗤”地一笑道:“别这副表情看着我。我就是受皇兄之托,来这里找证据的。”她转过身来,“把那羽箭给我。”
关钦看了一眼温泽之,从怀中摸出那半截羽箭尾,递给昭晴。昭晴拿在温泽之面前,道:“这羽箭,和当地人用的不同,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温泽之把目光从羽箭上挪开,一板一眼道:“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昭晴公主放下羽箭,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温泽之,你长姊死了,舅父死了,元凶都在朝廷。但是你仔细想想,你憎恨的,究竟是朝廷,还是杀死你亲人的元凶?”
“都恨。”
“为什么?”
“因为朝廷坐视不理。”
昭晴摇了摇头,“其实我皇兄对这一切都是心知肚明,只苦于太后权威和没有有力的证据将他们彻底打垮。包括他自己也是刚刚登上九五至尊没多久,更是需要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威信,发掘真正肯效忠于自己的忠臣。
她把羽箭举到眼前,“——就连这羽箭,也只能证明此次截杀并非山贼所为,而不能证明就是某个人所为。”
温泽之死死地盯着羽箭,良久将目光转向昭晴,“那又怎样?”
她上前一步,恳恳切切道:“温泽之,你难道不想为亲人报仇吗?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非作歹吗?皇帝需要你的帮助,这无论是对家事还是国事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的。”
关钦抬起头注视着温泽之,眼中多了份期盼。温泽之的目光却也落在他脸上,二人对视了良久,关钦忽然微微点了点头,而温泽之却仍是犹豫不决。
昭晴见他优柔寡断,心思一动,只好低声警告道:“如若你再不出山,皇帝可能要下死命令,命你们举家迁往京城了。”
温泽之豁然大惊,“举家迁往京城?”
“是。你头脑如此聪颖,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自己算算。”说罢她便带着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绕过温泽之继续向前走去。
关钦见温泽之仍然是执迷不悟,愤恨地叹息了一声,也跟着他们走了过去。经过温泽之身边时,温泽之忽然开口道:“慢着!”
昭晴公主微微一喜,抿嘴笑了笑,忽又敛了笑正色微微侧首,“怎么?”
“麻烦公主殿下转告皇上,温泽之两个月内,必去朝廷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