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命陨
正是子时,街上小雨如酥。夜色沉寂得似是等待着什么一般不声不响,静谧中隐隐夹杂着不安。
少顷,几乎是同时,京城各个朝廷官员的府邸都喧腾起来。不过多时,京城的街道上就陆陆续续响起了马蹄声,回荡在静谧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左丞相孔连山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每个朝廷官员都争先恐后地想先到达丞相府,关钦离开御书房来到丞相府门口的时候,丞相府外已经密密麻麻跪了好几排官员,在夜雨中皆是叩首,有些须发皆白的官员已经开始默默抽泣。
关钦来到群臣最后一排跪下,微微侧首问一旁的一个御马监从事道:“皇上到了吗?”
“早就到了。”那御马监的从事睡眼惺忪头也不抬地不耐烦道。
丞相府内,皇帝凝眉坐在孔连山的榻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榻前的一个褪了漆色的铜罐,铜罐罐口处还残留着扎眼的血迹。
他双手紧紧握着孔连山如枯槁一般的手腕,满心焦虑地看着孔连山面无人色的脸,轻声唤道:“左丞,左丞!”
似是意识模糊之间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孔连山深陷的眼眶中,眼珠微微转动。他无力地睁开双眼,气若游丝道:“皇帝……恕老臣……不能全礼……”
“左丞,你醒了!”皇帝又喜又悲,眼中渐渐泪光闪现,“左丞,你千万支持住,既然御医不行,朕就给你找京城里最好的郎中……”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尽量不再颤抖,可是一个不经意间眼睛的余光又瞥到了一旁的铜罐——血迹斑斑,心中不觉惊惶。
孔连山艰难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每个动作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皇上,老臣自知命不久矣,何必在这深夜大动周折……”说罢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继续道:“皇上能来看望老臣,那是老臣最大的安慰,即便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左丞,别说瞎话,朕不会让你死的……你是三朝元老重臣,没有你朕没法撑起这个江山,左丞,你一定要坚持住,会没事的……”皇帝死死忍住泪水,的声音愈发哽咽。
在他的心中,左丞相孔连山便是这个国家的半个擎天之柱,他会成为太子、坐上九鼎宝座君临天下,孔连山是功不可没,对他恩同再造,可以说没有他孔连山,就没有现在的这个皇帝,也没有现在的国家。
“皇上,老臣的病已入膏肓,就算是仙丹神药也回天乏术了。人固有一死,皇上你不必太难过,朝廷里还有很多官员是能人志士……”
孔连山顿了顿,痛苦地皱了皱眉,沙哑道,“皇上,老臣膝下无子,能亲眼看到您君临天下,已经是此生最为欣慰之事了……只是不能……不能再辅佐皇上了……”说罢他憔悴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左丞……”年轻的皇帝终于是再也克制不住,伸出手拭去了脸颊上滑落的泪滴,无助道:“左丞,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救你,朕不希望你死……”
孔连山亦无声啜泣着。如果可能,他也很想再多看几眼这让他呕心沥血辅佐几代皇帝励精图治的江山,再多看几眼这一年胜过一年繁华的帝都长街,再多看几眼这个从幼年无知到如今坐拥天下的皇帝…
“皇上,老臣走之前,有几句话想对你说……”突然,孔连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出了一大口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皇帝大惊,忙叫道:“左丞,左丞!你没事吧,啊?”
“……老臣没事……”孔连山轻喘了一阵,摆摆手,无力道:“皇帝,老臣求你……一定……一定要……让温泽之出山……”
皇帝闻言愣了愣,“可是……温泽之他……”
“皇帝……温泽之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要兴国安邦,除掉忤逆奸臣,就要广纳人才……”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声音细若蚊蝇沙哑道:“这样……老臣也就放心了……”
皇帝见他眼看就要气绝,终于爆发出一声哭号:“左丞!——”
可是,这一声生离死别的呼唤,孔连山却再也听不到了。
丞相府外的大臣听见皇帝的恸哭声皆是心知肚明,那个忠心为国四十多载的左丞相孔连山已经归西。
孔连山的呼吸已经停止,可是那布满了螺纹、仍然残留着一丝余温的手却紧紧握着皇帝的手腕,无法言语的千万叮咛和难以割舍的牵挂化作了死前所剩无几的余力,却随着窗外沁凉的细雨在风中渐渐消散……
皇帝哽咽着,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孔连山的双目合拢,缓缓起身,俯首,下拜……
一个国家的壮大,是要靠多少人的牺牲来铺就华美的阶梯,然而又有多少人真的知道,在这华美的阶梯下,夯实其根基的,却是那些赤胆忠心的文臣武将的血肉之躯。
丞相府外寒风飒飒之中白幡飘扬,遮天蔽日,偶尔有几只鸦雀从天上飞过,落在灵幡桅杆的顶端,略表哀伤地低叫了几声,复又飞去,留下一串长长的回音,在空旷的灵堂门前绵延不绝,平添了几分哀凄。
右丞相百里明一身素缟地站在棺木前,手执一篇长长的悼词,无比悲哀地诵读着,随着最后“尚飨”二字颤抖的尾音落地,竟是无语凝咽。
文武群臣跪在灵幡下,皆是白衣素缟,披麻戴孝地起身、叩首,黄门一声长长的“举哀”,下人们便惊天动地地俯首哭作一团,原本就沉重的气氛在瑟瑟的风中显得更是压抑难当。
灵堂内朝中大臣依次排好,逐一叩拜,内侍婢女皆是哭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那泪水是装腔作势的麻木还是发自内心的真情。
皇帝拜罢,起身上了三炷香。身后孔连山的孙女,年方二十,哭得凄凄婉婉,梨花带雨,让人听了不觉心酸之至。
后排“哇——”地爆发出了一阵孩童嘹亮的哭声,那哭声撕心裂肺,引得众人不禁纷纷回头张望,只见贾获的夫人身旁跪着的孙子已经是满脸水痕,泪雨滂沱地号啕大哭,“丞相伯伯——”惹人悲怜之情油然而生。
皇帝亦是惊讶,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那孩童,也不只是悲伤还是恼怒。贾获似乎是笃定了皇帝一定是对孩子的哭声持以肯定的态度,于是也哀哀恸哭了起来。
一旁的温悌之啐了一口,心中暗骂:“装腔作势。”
皇帝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俯首叩拜的群臣,朗声道:“左丞相走前曾交待过朕,一定要让温泽之出山。朕今日,在左丞相的灵堂中下旨,谁能让温泽之出山,朕就赐予他良田百亩,金银玉器,三代入朝为官。”
众人皆是愣住,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个温泽之,竟赐三代为官,可面对如此厚重的赏赐,他们只能面面相觑,神色为难,温悌之更是瞠目结舌。
“诸位爱卿,如有良策,可随时说与朕听。”
大堂中空气凛然,众人沉默不语。
毕康凝眉沉思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启奏陛下,臣有一方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你说。”
“臣以为,温泽之之所以现在还不肯出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舅父犯下过错,而他不满朝廷对他舅父的出分。”
毕康一脸坚定义正言辞地说道,“依臣看,这十年的光景,伏满言也是在边疆饱经折磨,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必然是感到懊悔,所以,还是将他接回京城,妥善安置,颐养天年吧,陛下你看可好?”
皇帝微微颔首,思虑了片刻,开口道:“爱卿之言有理。其他人怎么看?”
一如既往的沉默。
“臣附议。”百里明的声音穿透了如冰的沉寂。他平定了一下情绪,仔细思索了一下毕康的话,终于说道。
“臣也附议。”
顷刻间,灵堂内响起一片附议之声——众人似乎都觉得,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别的方法能让温泽之出山了。
皇帝下定决心点点头,“好,既然如此,朕便赦免了伏满言。”他转过头来面向贾获道:“贾获,你就和毕康一起去把伏满言接回京城吧。”
“皇上……”贾获刚刚想说话,但皇帝似乎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大袖一挥走出了灵堂。
贾获目视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外,一把拉过毕康,气恼地对他道:“你这是做什么妖!把伏满言接回京城来,一旦他翻供,可如何是好!当年我们把他弄出京城,就是因为他知道咱们太多事情了!”
谁料毕康居然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才不管这些!只要能救出我儿子,就算赔了我这条老命,也无所谓!”
“你……”贾获咬了咬牙根,瞪了一眼毕康。毕康转过头不去看他那张铁青色的脸,满心净是想着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