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惊变
且说温泽之这边尚且不知晓指亲一事,日子过得依旧是闲适,每日吟诗作赋外出捕猎,倒也逍遥自在。
这日杜陵先生草庐边的山槐花开得烂漫,到了正午忽然凉风微起,飘落满地的槐花瓣晥皖轻柔,温泽之就与杜陵先生一同在树下照面而坐。
在二人中间摆放着一张方形的小木桌,木桌旁是温酒的器具,桌上放着三只空酒碗,桌面上连同碗里零零散散也落了几片轻小的槐花瓣。
杜陵先生倒也不在乎那几片花瓣,只任这些花瓣落在肩头轻盈缠绵。
碗里的花瓣随着缓缓倒进去的酒翻卷起来。温泽之注视着碗里的花瓣,问道:“先生,这些花瓣……不碍事吗?”
“有什么碍事的。”杜陵先生微微一笑,把一碗酒递给温泽之,“你尝尝看,碍事吗?”
温泽之将信将疑地将酒碗递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品了又品,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回味无穷道:“果真是不碍事。反倒增添了酒的香气。是槐花酒。”
杜陵先生看着温泽之捧着碗又意犹未尽地喝了几口,轻轻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纯正固然是好事,可是有时候,有瑕疵并不代表着不完美,而是点缀。”
温泽之闻言思索了一会儿,顿悟道:“受教了。”
关钦的灰黄色草帽在碧绿色的草丛间显得愈来愈清楚。
自从来到了崤山,下山跑腿的事便全权托付给了关钦,因此来来回回个几次身体是愈发健硕了。
只见他迈着大步跑到了山上,来到二人身边,只是轻喘了一会儿,便将书信扔给了温泽之,道:
“我在山底下等着送信儿的,你们可倒好,反在这里喝起酒来了。”说罢一把夺过温泽之手里的酒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撂下酒碗时,看见的却是温泽之担忧的脸色。关钦蹲了下来,好奇道:“写了什么?”
“……长姊要嫁给毕康的儿子了。”
“毕康的儿子?谁提的亲?”
“毕康提亲,皇上指婚。婚期在下月初六。”
“这下儿可麻烦了……”关钦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沉吟了良久,“难道真的让小姐以身犯险吗?毕康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他儿子了。要我说当年舅父的事毕康可是也有份……”
杜陵先生脸上的螺纹微微一动,“毕环要娶你长姊?”他站起身来,抚着花白的长髯,缓缓踱步道,“看来毕康是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利了。不然怎么毫无缘由就要与你们府上拉近关系?”
温泽之点点头,“既然是皇上指婚就不能违抗,想来皇上也多是希望我们敬南府监察毕康他们。只是那毕康对外美其名曰地说是皇上给了面子,其实也是拿长姊作为人质来制约我们敬南府。”
他面向关钦道,“离下月初六还有半个月多,你从这里赶到敬南府也大概要半个月以内。我不方便下山,毕竟是朝廷的婚宴,免得滋事,你就代替我去参加吧,顺便……给我长姊陪个不是。”
“你又不方便下山!”关钦闻言气哼哼道,“你成天呆在深山老林里都快成了野人了!每次都是我跑腿……”
他白了温泽之一眼,见他愁容不展的模样,只好万般无奈道:“算了,我去,我去成了吧?”正要转身往山下奔去,忽然听见身后温泽之叫住他道:“慢着!”
关钦不耐烦地回过头来,“说!我还去买吃食上路呢。”
“你……对朝廷官员客气点儿。”
关钦愣了愣,点头道:“知道了。”说罢便转身走下了山岗。温泽之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向山岗下凝望的杜陵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七月初六,毕康府上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整条长街,引得万人空巷,人们纷纷跑到了毕康的府门前等候着花轿,想一睹敬南府小姐的芳容。
——尽管是盖着盖头,可是总是给人很多遐想的余地——或是沉鱼落雁之容,亦或是闭月羞花之貌,总之美貌是八九不离十的。
为了婚事,敬南府举家来到了京城。临行前,伏氏亲自为温娣蒙上了盖头,叮咛道:“好女儿,你千万记得,不要忤逆了夫君。女子遵从三从四德,即便有深仇大恨,也切莫冲动。”
盖头后面的温娣露出了一个轻轻浅浅的苦笑,“娘,女儿知道了。”她顿了顿,微微哽咽道:“只可惜,今天没能见到弟弟。”
“你也不是不晓得你弟弟不方便出席……”伏氏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滴,“钦哥儿来了,也算是……你弟弟来了吧。”
温娣在伏氏的搀扶下来到花轿旁,一只脚迈上轿子却又微微一愣,缓缓回首,隔着盖头望了一眼脸上虽然含笑却挂着泪滴的伏氏,泪水渐渐漫出了眼眶。
她死死扼住即将喷涌而出的悲伤,咽下了苦楚的泪水,心一横,迈上了花轿,花轿的红帘终于落下……
不晓得此番前去结果如何。羊入虎口,我嫁给了毕环,此生必然是苦不堪言……可是……可是我却只能这么做。年幼时寄居在舅父家里,舅父待我三人如同亲生骨肉一般……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嫁给仇人的儿子!
她就这么恨恨地想着,手里握紧了那把寒光凛凛的冰凉的铁器。
喧杂的唢呐声中裹挟着半分的悲凉。
毕康的儿子,毕环,仗着自己老子曾经在朝廷中的权势在京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横行霸道,现在虽然也是有所收敛,可是毕竟是本性难移,犯下的小事儿却也不少。
先皇帝念在他爹是元老重臣的份上也就睁了一只眼,闭了一只眼,再者眼下这位新皇帝刚刚登基,不好大动干戈去处理这类关系到朝廷的琐事,所以有意无意地纵容了他一次又一次。
除了太傅和重病不起的孔连山没有到席,朝廷上的大小官员几乎都来了,整整闹腾了一日,到了晚上入洞房之时,闹也闹够了,才稍稍安静些。
喝得烂醉如泥满身酒气的毕环摇摇晃晃地向洞房走去,推开门的一霎那见屋内烛火阑珊,红幔熏香,一个俏丽佳人正一身艳红端坐在榻边,朱帘纱幕,醉眼迷蒙之间灯火影影绰绰,显得整间屋子更是暖意融融。
神志不清的毕环此时已经是迷了七窍,痴痴地笑了几声,伸出双手,跌跌撞撞地向温娣身旁走过去,温娣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隔着盖头又依稀看见此人穿着红色,便轻启朱唇娇声唤道:“夫君,妾身等了你好久了。”
那毕环被温娣这么一唤更是骨软筋麻,似是看到了盖头后面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儿,像饿狼扑食一样便要扑了过去,而温娣却半推半就道:“夫君,你还没挑盖头呢。”
毕环只好定住了心神,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好,好……夫人你稍等……”
盖头里又传来了温娣无限妩媚的声音,“夫君,你用手亲自来揭吧。”
毕环更是大喜,口水都流了出来。他急不可耐地冲了过去,伸出手一把拽下红盖头,突然间眼前一缕银光一晃,正巧刺眼,毕环大惊酒醒了大半,只见温娣妙目圆睁手执着匕首向他刺来嘶声道:“我杀了你!”
毕环习武,见此情形大惊,立刻灵巧闪身一躲,温娣刺了个空,身体向前面的圆桌上扑了去。
“夫人,你这是何故!”毕环瞪大了眼睛看着近乎发狂的温娣,“夫人,有话好好说!”
“贼子!你爹陷害我舅父,那我就杀了你来给舅父报仇!”
温娣几近疯狂地又拿起匕首向毕环刺去,毕环没想到眼前这个长得娇滴滴的女人性情竟然是如此刚烈,骇了一跳,伸手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夺下了匕首,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掐住温娣的后脖颈将她按到了桌上。
可怜温娣在一个男人面前连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无,毕环执着匕首的手手起手落,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就插入了温娣的后背中!
“哼,想杀了小爷,不自量力吧你!贱女人!”
温娣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嘴角一缕深红顺着面颊缓缓淌下,背上鲜血渲染了艳红色的嫁衣,在烛光的映衬下,嫁衣红得愈发浓烈。
而那张倾城的容颜上,两滴泪从眼角滑落,与血混在一起,显得面色愈渐苍白。
温娣拼尽了最后一丝余力,瞪大了双眼,死死盯住毕环,仿佛要讲他千刀万剐索去性命一般咬着牙恨恨道:“奸臣……不得好死……”说罢,便再也没有了半分气力,含恨而亡。
死不瞑目。
毕环见她没了动静,啐了一口,向着温娣的尸体狠狠一踢,骂道:“真他妈的晦气。来人!”
可是此时,门外已无下人了。
毕环气急败坏地踹开门,对着空旷的院子嘶吼了一声:“给本爷来人!”
话音刚落,外庭立刻涌进来七八个内侍,来到屋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与喜气洋溢的环境大不相符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毕环对着一群不明所以的下人怒喝道:“看什么看!把她给我抬走!”
“公子,这……这……这是……”
“抬走!”毕环怒目一瞪,低下头看到温娣仍然睁得浑圆的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先是浑身一凛,然后阴着脸道,“等等,把她眼睛挖出来!”
哪有人敢下手!
几个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畏手畏脚地直往后缩。
毕环见他们一个个丧了胆,怒气冲冲地骂了声废物,亲自上前去从温娣后背拔出匕首,猛地向温娣的双眼剜去,只听见“噗哧”一声响,登时温娣的脸上便淌满了鲜血,面目随即模糊不清。
天晓得鲜血下面是一张什么可怖的面目!
一个吓破了胆的年轻家丁拔腿便跑,边跑还边鬼哭狼嚎地尖叫道:“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不好了!”
此时宾客尚未散去,远远地听见了那家丁的哭号声,皆是诧异万分,瞬间寂静了下来,毕康更是浑身一震,心中暗暗骂道:“这个臭小子又给我找事!”一边的温凯夫人伏氏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怪不吉利的!”
正在众人不解之时,那家丁忽然闯进了大堂,被门槛搬到趴在地上哭号道:“不好了!”
毕康大惊,忙放下酒杯跑到家丁面前急道:“出什么事了?”
那下人哆哆嗦嗦口齿不清地哭道:“老爷……公子……公子把……把温夫人……杀……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