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陵
满殿的大臣向大殿门口涌过去,乱七八糟地各自穿好了朝靴走出大殿,每个人心里的感觉都是不同——
皇天在上,国家的前景有望乎!
此皇帝虽年轻,可着实非同小可!用不了多久,这整治贪官污吏的风气立刻就要卷遍整个儿国家了!
抑或是----哀哉。大难临头矣。
毕康和贾获垂头丧气地走在一起,看着那些春光满面的官员,气不打一处来。毕康回过头来愤懑道:“都是温泽之那小子给害的。现在皇上对我们有了戒心,这新皇帝又最不吃巴结这一套,你说咱们可怎么办是好啊。”
“曾经咱们在朝廷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从这新皇帝登基开始就不存在啦。”贾获像是一根很久没有被浇水的草,蔫头耷脑道,“如果皇帝真的要彻查当初的那些陈年旧案,我估计你们几个呀,是没有个活头咯。”
贾获“你们”二字说得轻轻巧巧,因为他贾获身后有太后撑腰。而毕康似乎是预料到了自己极为可悲的未来,毕康突然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让陛下彻查当年伏满言的案件!”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孔连山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沙哑着喉咙一字一顿道,“贾大夫,皇上已经说了让你们好自为之,言外之意就是饶了你们,别再说丧良心的事了。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啊。”
说罢他艰难地笑了起来,身体里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笑着笑着竟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再放下手时,却见手上鲜红的血格外扎眼。
孔连山先是一愣,复又豁达地摇了摇头,轻轻笑着,步履瞒珊地朝前走去。
毕康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啐了一口不屑道:“自己命都快保不住了的糟老头子还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的。赶紧死了算了!”
“你能不能不这么嚣张啊,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毕康啊!”贾获瞥了一眼远去的孔连山,哼了一声道,“他要是死了,皇上会给他个‘鞠躬尽瘁’的名号,咱们要是死了,皇上顶多给家人点儿节哀钱!”
他狠狠地拍了拍弱不禁风的毕康的肩膀,“不过啊,这老枯木杆子确实是活不长了。”
崤山多雨,芳草时节隔三差五便是一场雨,不大不小,一雨过后,漫山遍野的蘑菇一夜之间全部冒了出来,这时候关钦就会告诉温泽之,有花纹的不能吃,有颜色的不能摘,就和越漂亮的蜘蛛越毒是一样的道理。
温泽之仔仔细细听着。尽管温泽之本来就明白这些道理。
这天又是淫雨霏霏,雨点淅淅沥沥掉个没完没了。关钦下了一趟山,再回到山上时,雨已经渐渐大了。关钦脱下蓑衣,挂到墙上,从怀里摸出一卷潮湿的书信来,递给温泽之,“这是小姐和夫人派人送来的家书。”
温泽之放下毛笔接过书信,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看了良久才放下,眼角眉梢净是喜悦,“太好了,兄长班师回朝了,是大捷。”
“真的!”关钦忙也跑过来看,“大公子真是个将才,这下夫人和小姐能放心了。”
正欢欣不已,忽然听见草庐外的雨声中传来一丝凄凄漓漓的古琴声,断断续续,邈远又空谷传响,回声悠长,想仔细辨明方向,却又觉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竟听不清究竟是何处的声响。
温泽之与关钦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来到门外的屋檐下环视着整个绵延百里被烟雨笼罩着的山岗,关钦讶然道:“莫非这里真的有神仙?”
温泽之想了想,道:“应该也是个隐居在这里的人吧。”
说罢他转身走回了屋子,抱出了那把凌霄琴,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对着那断断续续的琴声撩拨起琴弦来。
两把琴一个调子高,一个调子低,遥相呼应又相互交错,激亢时若浪涛澎湃,舒缓时似弱水潺潺,顿时山岗上一片的朗朗琴声。
过了一会儿,那调子低的琴声突然消失,关钦用手遮着头顶向前跑了几步,指着不远处对面的山岗上山槐花树旁的草庐,道:“泽之,应该在那里!”
温泽之忙起身跑了过去,只见那草庐的窗户大开,清清楚楚见得屋内人影走动,紧接着一个穿着蓑衣的老人走了出来。
那老人白髯长及腰,鬓角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浮动,穿着蓑衣看的不贴切,但依稀见得是道家人的装束,仙风道骨。
温泽之二话不说连忙跑回屋内取出蓑衣,扔给关钦一件变向对面的岗子上跑去边穿着蓑衣边喊着:“别发呆,跟我过来!”
关钦皱了皱眉头嘀咕道:“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道长吗。”于是便也追了上去。
山路崎岖泥泞,温泽之好几次险些滑到都是关钦扶住了他,可是还没等站稳,就又小跑着向对面的山岗上去。
等到了山岗上,温泽之的衣襟下摆已经满是泥浆,而那老人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草庐前,抚着长须等候着二人的到来。
温泽之在老人的对面站定,深深行了一礼,道:“拜见前辈。”
那老人轻轻笑了几声,并未答话。关钦气急败坏道:“老头,我们家公子给你行大礼,你怎么一声不吭啊!”
“钦哥,不得无礼。”温泽之直起身来,向老人道:“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那老人微微颔首,“你们先随我进屋,我们可详谈。”
三人回到屋内,只见这间屋子里的设施很是简陋,墙壁皆是用草席铺盖,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屋角还渗透着雨水,淌到了角落的一个木盆中,整个屋子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
温泽之环顾四周,道:“前辈就住在这里吗?”
“嗯。小隐罢了,东西简陋,不足为奇。”老人一语道破温泽之心中所想。
温泽之一愣,老人继而笑道,“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他给每个人都沏了杯茶,道:“你们不必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只需唤我杜陵先生便是了。”
“杜陵先生?”温泽之喃喃地重复着。
“嗯。”杜陵先生微微点头,“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怎么到崤山来住?”
“啊,晚辈是敬南刺史之子,温泽之。”
“你就是那个朝廷三请不出的温泽之?”
“……先生怎么也知道了。”温泽之意外地看着杜陵先生,杜陵先生道:“我虽在此深山之中,可四海云游之时,常会听说朝廷的大事小情啊。”他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你为何不愿去朝廷做官呢?”
温泽之刚刚想开口说话,关钦就向他使了个眼色,又微微摇了摇头,然而这些细小的一举一动都被杜陵先生看在了眼里,他泰然自若道:“也罢,毕竟初次相逢,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妙。”
温泽之颇为尴尬地把头埋在茶杯后,一言不发地将茶统统喝下肚去。杜陵先生道:“你舅父并无大碍,除了偶尔会染上风寒,却也并非什么大事。毕竟是苦寒之地,在所难免。”
温泽之被茶水呛到,关钦忙拍着他的后背,温泽之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道:“先生你……认识我舅父?”
杜陵先生注视了温泽之良久,含笑微微点头。温泽之喜出望外,杜陵先生道:“实不相瞒,我曾与你舅父同朝为臣,后奸臣当道,你舅父被贬,而我自觉朝廷无望,便来到崤山了。”
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新皇竟是如此凌厉,真是犬父生虎子。再想去辅佐皇帝时,我已经七老八十了……晚了,晚了。”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舅父到底是为谁所害?”
杜陵先生也不抬眼去看温泽之,只又倒了慢慢一杯茶,道:“今天我们不谈政事,只谈谈你。你如今风华正茂,如晨露初日,理应去朝廷才是。”
“晚辈不愿受朝廷拘束,因此才再三推却。”
杜陵先生定定的看着温泽之,目光中不知是欣赏还是疑惑,“竟有你这般与众人不同思虑的年轻人。你可参悟了人生之道,执意要来归隐吗?”
“……我……”温泽之哑口无言,“只是不愿步舅父后尘。”
“如若你舅父没有被害,你可愿意去朝廷当官?”
“……”
“当今朝廷可谓前景无限,乱臣贼子虽然也是肆意纵横,可是相比从前已经大有改观,你果真不愿去一展胸中所学,在此深山荒芜一生?”
温泽之垂首无言,思虑良久终于开口道:“但求安定。”
一阵沉默萦绕在众人身边,关钦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默默无言。杜陵先生目光移到关钦身上,道:“这位公子好像志向远不在此深山中啊。”
关钦一惊,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杜陵先生,心中好似涌起千万层浪,无论如何也难以平复下心情。他支支吾吾道:“我……其实无所谓。”
杜陵先生看了看二人,轻笑了几声,“老夫当年本想在朝廷居安一隅,可是事与愿违。前途未卜之事,实在太多。”说罢他起身来到了门口,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凉的空气,满含深意地沉吟道:“风云莫测,风云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