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大家后面，打量着那个妇人。她一身缟素，眼睛里尚含着泪花，却使我惊为天人。她的美，是建立在无比哀伤的基础上难以名状的感觉。虽是哭泣，我仍然能感到她的坚毅和果敢。

“你才丧了夫婿。可有孩子？那切莫哭坏了身子，侍候好夫婿的双亲，以后若有什么困难，去官邸找在下就好。”望舒神色一凛，好言安慰她道，取了些银子，正准备递到妇人手里。

“哪个稀罕你这银子！”少妇操一口湘楚方言，带着咄咄逼人的霸蛮。她柳眉一横，道：“我认得你的啦！不就是望家大祭司？咱们楚国的上柱国？呸，什么东西！

民女的夫婿忙不迭跟那鸡犬一般被赶上西陵，正好遇着你领兵，不知和那秦国的小妖女干了什么勾当，你不是自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么，怎么就折了三万人？”

望舒脸上难看到了极点，他无暇顾及这女子到底是如何知晓，只知这女子所说几乎句句属实。在我记忆中，他的确是在西陵吃了自参加战争以来最大的败仗。

“你这小丫头倒也狗仗人势，凭你是什么东西，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那妇人意犹未尽。

“不得无礼！”岳峙呵斥道。但是看着望舒的脸色，他不敢让妇人退下。

我抬起头，冲着她道：“那不全怪望大哥，我也没有狗仗人势。”

言罢，那妇人柳眉倒竖，伸手来推我，我躲闪不及，尖叫一声，还没回过神来就坐在水田中，水一下子没过小腿。衣裙全被泥浆沾污，发髻也散了。

不仅如此，还压折了许多麦苗。“妹子，你可要紧。”洛书装作轻描淡写地笑了，下田去拉我起来。我使劲一挣才得以从泥浆里脱身。

“望大哥这次可没有衣服给你披上……”望舒调笑的话才说了一半，妇人嗤道：“上柱国大人可曾记得你吩咐过什么？”

宋玉上前几步，挡在望舒面前：“大祭司吩咐过什么，我怎的一点不记得？你怕是得了失心疯，快从哪儿来回哪去罢。”

“大祭司说，所有卫兵奴隶不许践踏百姓粮食。凡是践踏一棵麦子，便要斩首示众。”妇人不依不挠道。望舒的手早已紧紧按在长剑上，他发觉妇人知道的太多了，一定是朝廷里派来的人，可那样绝不可以杀掉她。

“不许动小夏！”宋玉低吼道，他抬起手，拔掉玉冠上的发簪。乌黑的长发泼墨似的在风中散开，纷纷扬扬……记得当时洛书对我说过，话剧社里的男生演不出宋玉披散开长发的气度。是啊，没有人可以演出来的。

唇角带着几分轻蔑和玩世不恭，神情倨傲，眉目如画藏着数不尽的风流。如同饮一觚千年的美酒，是三生三世的缠绵热烈，无穷无尽的美丽和哀伤。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镶着各色宝石的短剑，握起一绺长发，轻轻斩断：“夫人，我甚是爱重这位小妹。她尚未及笄，还是孩子。大祭司说的话，又不能不从。您看这样可好，我这一绺发与你，我代她受罚。你想要我的命，随时来取就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损伤！宋玉你一向爱惜，我的妹子，我管便是。”望舒叹道。“不碍事，发肤皆是身外之物。”宋玉笑道：“夫人，你快些回家去吧。”

妇人接过长发，怨恨仍在，微微欠身，仍是唱着那哭丧的曲子，不卑不亢地走远了。难道洛书幸福，天下人便会都幸福么？我也终于明白洛书当初坚决要离开的原因，他们二人幸福，那天下人便大半不会幸福。

“阿洛，方才好吵，我头疼地很。”望舒扶扶额。“望郎，咱们甫一来到这儿就出了那样大的乱子，以后要过安生日子可就难了。”洛书拉过他的手，在虎口上轻轻掐着。

“有你的日子，总是好过。”

“小夏，你看人家洛书。我这等于为你掉了脑袋。”

“哦……那你这么多头发，不是有许多许多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