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卿本佳人
我很快从那场失败中走出来,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迅速恢复青春,恢复活力,不管遇上熟人还是丑人都嫣然一笑,妄图要魅惑众生。
胡胡很是担忧。小心翼翼等待我有朝一日的爆发,歇斯底里大哭一场。
可惜我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活得太明白了,又装作太糊涂了。
爱情不过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
而我不要只因一次失败,就放弃我原来决心想达到的目的。
我的初衷是追求幸福,那么绝对不会因为追求未得到的而丢失已得到的。我做人吝啬,锱铢必较,一钱一厘算得分明。
李洹对我的评价很是恰当:蛇蝎美人儿,空有皮囊,却是河中莲子,无心的。
正是初秋,最热不过此时,满世界都要烧起来了,我闭门不出,甚至推掉小贱人儿要我出演的一步新剧,这在他看来是非常不明智的,所以他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打蛇随棍上,继续用我目前的声势青云直上,我将使一个有故事的人,还是一个有争议的人,我的身上不缺乏任何话题,我的想法和举动叫世人震惊不耻但又乐见其成,我做的是他们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甚至为我找好了经纪人,所以当我拒绝他的时候他面露不甘,我不怕他,直接把他丢出去。
人怕出名猪怕壮。经过这件事,我知道,有些事情要隐藏,越深越好。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把眼巴巴送上来的东西收归己有。
起先我不懂,然而有一天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我终于明白症结所在,然后我哭了。
有些事情不得不放弃。我若死皮赖脸,真是我不对。
这日子悠长悠长,读书,赛车,打麻将,旅行,蹦极,游过海峡。
越是动得厉害,心里越是静得厉害。烟雨泛尘,柳絮清飞,一点一滴,像极了书上说的离人的眼泪,多少心思便在这柳絮青烟中拂都不尽,叹都不完。
昏天暗地复习的时候,屋子里搞得灯火通明,一点都不能集中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觉关上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又是那片红罂粟般让人颤栗的红色海洋,火山岩一样的汹涌澎湃,灼热的风舔舐血泪,掩盖真相,我想要上前去看得真切些,一只手自倒塌的断壁残垣中伸出来。
那人眉目模糊,他说:“泥鳅,救我,救我。”
我滚下床来,牵动伤口,疼出一身冷汗。外面电闪雷鸣,浑浊的世界。许是夏末最后的一声惊雷。
父亲也是在一个雷雨之夜离开家的吧,我追赶他直到马路边,泥泞沾得我满脸满身,我却浑然不觉,我喊“爸爸,爸爸!”他的宽阔温暖的怀抱裹着我的姐姐,那个外表孱弱,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我看见他眼里的一丝厌恶,他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自车门掰开,这双手曾被他握在手里,珍品般赏玩。十指过分修长,父亲曾说过这双手天生是要弹琴的。
我的手指曾那么灵活地抚摸过那黑白的琴键,仿佛蝴蝶点在花瓣上,清风拂在池水边,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那十根手曾是脱体身体的存活,可以叩开任意一扇门,可以敲开任意一扇窗。它们道法自然,连主人都不明白它们为何有这等的魄力。
然而这一刻它们将遭受厄运。我已经有了这种意识,只是我不愿放开,我以为不放开就不会有分开了。
我是那么倔强,坚决不放,于是他猛一关车门,骨头像花瓶碎裂般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在我听来更像琴键跳动发出的声音。我听得真切,想必他也听见了,他有一丝的停顿,一丝不忍心,可是终归狠心驱车而去。我看见那个下巴尖尖的女孩子一脸嘲弄地望着我,意思是:你跟我争啊,你跟我争啊,你永远休想赢过我。永远休想。
我拖着两只红肿的手,那手指像是被人用过刑,丑陋红肿得那么全面具体,蝴蝶被打落回毛毛虫的原型,还涓涓地流着血,月光一样的灵性从里面溢出来,我仿佛能看得到她枯瘦如老妪的手指一般的下场,如冬天的枯枝一般无人问津的下场。
人说十指连心,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真的。
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它在一个角落里被人遗弃,再无爱的营养供给,枯萎腐烂,一点一点变成青灰的颜色。
我坐在那大雨里,很久,很久,久得双眼都被雨水打出血泡,才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
我以为是父亲,我抬起头,却是一张苍白如鬼,瘦成骨架的人。
准确来说只是个比我略高的少年。
他的黑衣黑裤都仿佛消失在夜色中,他太单薄了,仿佛雨再打,他就会垮塌,风再吹,他就会腾空而去了,然他的眼神是清亮的,顽强的,在暗夜里还能熠熠生辉,他的嘴唇紧抿。他的话语也没有同情。
“你为什么要哭?”
“我爸爸走了,他不要我了。”
“我爸爸也不要我了。我也没有哭。”
“我妈妈也恨我,姐姐更是讨厌我。我本不该存在。”
“永远不要为了抛弃自己的人找借口,永远不要让自己变得更悲惨。如果你已经够悲惨了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奈何雨太大,夜太黑,根本看不清。
“看,你不会是最可怜的,我有一把伞,你拿着它自己走回去。”
那是一把黑色的大伞,跟夜一样黑,等我把它撑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原路返回,电闪雷鸣中,这黑夜里的木楼阴森恐怖,仿佛是青面獠牙的僵尸鬼,张开血盆大口,只等着吞我下肚。
可我还是跑了进去,我看见那袅袅的青烟。是母亲,着佣人把父亲的一干东西烧个干净,大火映照着她的脸庞,泪痕已干,上面是死灰一样的静寂和怨毒。我记得我不顾手上的疼痛去抢救那些照片,火光中映出两张绝望的脸,我的和她的,竟是一模一样。
“放手。”
“不放!”
“我说放手,你听到没有!”
“不放!”
“啪!”母亲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恰逢一声惊雷响起,照进屋来,照亮母亲苍白如鬼的脸,凌冽如刀的眼,额上毕露的青筋,高高耸起的颧骨。我悚然心惊。忍不住颤抖。似是看见我的恐惧,她的脸上涌现一层血红,增添了几分鬼魅。她不住地掐我身上,她指甲修长而坚硬。这本是艺术家的手,现在却用来掐自己的女儿,看得见的地方都已经鲜血淋漓,模糊不堪。母亲几近疯癫。我完全不能躲闪。
“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不!” 雷声打断回忆,只觉眼角湿润,一摸,却是干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