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叶子会说话
书上说:行乐及时,上天给你什么,就享受什么。千万不要去听难堪的话,一定不去见难看的人。或者是做难做的事情,爱上不应爱的人。
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大风发狂似地乱吹一起,地球一副毁灭的样子,没有一处不变形,不坍塌,破败。人们裹着长风衣,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路,以避免到处飞来的砖头纸屑香蕉皮,他们在寻找一个叫归宿的东西,有人找到了,便欢呼雀跃,小心翼翼将身子蜗牛似的缩进去,还得防止有人过来毒打一通,抢走它。可是那未经运动的身躯实在是太肥硕了,那蛋壳一样的家比蛋壳更脆弱,未经几下被哗啦冰水解冻一般碎了,那人嚎啕大哭,像要把眼珠子都哭出来。
我在干什么呢?
我拿着一只透明的垃圾袋,边走边拾。一路上拾起无数我不想要的东西。渐渐的连我自己像要找的是什么都忘了。
我也哭了,比那个失了归宿的人更难看。
我至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看清胡胡的那张担心得扭曲变形的老脸,凄惶中仿佛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搂紧他的脖子,任凭那褶皱摩挲我的皮肤,感觉到真实。
我干涩着喉咙问他:“我这是怎么了?”
“你这破孩子,你都急死我了,真要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知不知道,你都高烧好几天了,夏医生说再不醒来这脑子都要烧化了,本就记性不好,神神叨叨,又变成个傻子,将来谁肯要,可怎么活?”
胡胡说得情真意切,所以我并不责怪他言语的真实性,虽然人们都喜欢看穿了衣服的谎言,而不喜欢光着身子白花花一团肉赤裸裸的真理。
胡胡说的是他的担心,句句真心。不容我不感动。
我嗤笑,打趣他,声音却像破砂锅一样忒难听了点:“死哪这么容易,你不知道,有句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就算我相死,阎王爷也不见得敢收,小老儿哭哭啼啼,真毁形象啊。好了,见好就收,别再煽情了,太恶俗了。”
胡胡只是苦笑,只是摇头,只是叹息。微微转身,夏医生光风霁月,雨后春笋般明快的脸便出现在我面前。不过看了我的情况,顷刻那脸上就变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只见他的脸上乌云密布,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十恶不赦之徒,活该被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他熟练地坐到我床边,举起手来,想要抚摸我的额头,我却以为他要打我,我情不自禁又用手去挡住脑袋,手指相触,感受到一片冰凉,那冰凉入骨,我更有理由怀疑这人是从天上来的了。
他似笑非笑,好像对我防御的反应有些满意,好想对自己的积威很是自得。赏赐般轻轻为我擦去头颈上粘稠的汗液,连手也要,只是看见那佛珠时双手顿了顿,他问我:“可好些了?有没有感觉不适?”
肚子此时不争气地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咕噜,因为是在夜里,那声音绝对刺耳。
“看来你是饿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鹅毛般让人内心有种痒痒的感觉,我忍不住要打喷嚏,皱了皱鼻头,又发不出声音来,憋得很是难受。
“你怎么了?”他看我的模样不对,继续轻言细语。
这场面太诡异了,如果是醉了,我但愿长醉不复醒,如果是入梦了,我愿意一梦睡到日暮西。
他轻轻摇了摇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果真烧傻了,胡管家,这可怎么办?”他在与胡胡开玩笑,但是我能感觉他明显松了口气,心情也比往日见我的时候好多了。
偏偏胡胡是个风趣之人,故意大惊小怪:“啊呀,那可怎么办?夏医生的诊断可能出错么?”
夏医生偏着头,认真想了会,也有些不确定说:“应该不会错吧?”
片刻沉默。接着,我们三人相顾大笑,我一边笑一边咳,想来竟是自见面以来最轻松的时刻。
晚上夏医生留下了吃饭,同我一道吃那毫无滋味的小米白粥,我觉得实在是虐待他了,忍不住对他说:“要不要来些爆肚海鲜?”
夏医生嘴角抽抽,轻描淡写吐出几个字,已叫我魂飞魄散。
“你若嫌弃没滋味,就叫厨房做一道水煮鸭片,反正材料现成。”
我立马惊得魂飞魄散,把稀饭当水喝了个精光。
我终于敢名目张胆躲在樱花树下晒太阳,也敢午夜驱车至山顶看完晨星隐退再看旭日东升,我也会穿梭至商场街面与人攀谈也接受别人的搭讪。脸色渐渐红润起来,饮食也比过去好多了。
只是有一日夏医生说下午要来。我翻箱倒柜,恨不得套进所以的衣裳。传说中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果然是真的。
而且我悲哀地发现。我长胖了。
身量苗条,体格风骚,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我,竟然一下子有膘肥身健的驱使了。真是——命运多舛啊!
更可悲的是,我血本拿下的那件紫色碎花衣裙装不下我了,我双手捂住脸庞,失声大叫。
不知道这些日来的朝夕相处,这夏医生会不会觉得一直在跟一只猪打交道。
我曾问过夏医生,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子,这高深莫测的男人,看了我一眼,来了句文绉绉的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现在我懂了,他奶奶个熊的是在说老娘我胖啊,不会看上老娘这根大葱啊。
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上联:岁月不待人。
下联:美丽需减肥。
我是想告诉他我也会瘦的,也会成为“窈窕淑女”的。
没想到这人却飞快地回过来。
横批:夏天会瘦吧?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不稀罕么?我兴趣索然,索性穿得性感妩媚,反正上下都长肉了。
胡胡自是高兴,而且有意无意便把这些成就全都归功到夏医生身上,真金白银之后又恨不得我以身相许,还说什么“春来春去花谢早,还须怜取眼前人。”“花须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
“我说胡老头,你是年轻时言情看多了吧?”
胡胡仿佛硬生生吞了个鸡蛋,还有劝阻,还不死心。
我警告他:“夏医生鹏程万里,前途无量,龙章凤姿,才华盖世,觉非池中之物。万万不是我凡尘女子可以沾染的。我只怕有心,也无福消受,此等绝色。”
胡胡打不死的蟑螂一样,贼心不死,不依不饶,仔细打量我,昧着良心说:“小姐你‘步步生莲,顾盼生姿,大家闺秀,性情真切’也不是一般女子啊。”
我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他平日里参禅悟道看的到底是佛经还是《镜花缘》。
我认真地与他说:“我现在就算有心,也无力争夺,你且看下面。”
花园外又是另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与他纠缠,可是夏医生惜字如金,不肯多言,只顾扭头便走,全不理会身后的女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你想看我与人争夺,头破血流?最后拖儿带女也不见得他肯回头一看,即使他有心与我相守,我每天还要枕戈待旦,防狼防盗放变态,夏医生倾国倾城,满腹才华,不一枝红杏出墙来,我才不信。你忍心看我殚精竭虑,惨淡而终?”
“不不不!”胡胡像是被冷水泼醒,赶紧拨浪鼓似地摇头。
再次下楼迎接夏医生的时候,眼里便少了往日那份爷爷看孙女婿的那份越看越喜爱,恨不得将人分筋错骨,拆入我腹中的疯狂炙热。
夏医生狐疑,看了看我脸上淡淡的笑容,联想起我刚才在阳台上对他指点的场景,脸有些微红。但他没有解释,他从来都是一个不爱解释的人。以前我觉得是他高傲,现在想来,对一个即将要擦身而过的人,为何要过多言语。
不解释,是不怕误会,是不在乎。
我不过是他病人中的一个。
成就他的名声,既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的那一个。
他似是没有感受到我的落寞,又似感受到了,却故意不知。
分别那天,他甚至是与胡胡厮杀完几盘棋后才意犹未尽地过来跟我告别。
好像“再见”不是再也不见的意思,而是明天再见的意思。他说:“你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今天过后便不再叨扰。再见。”
我送他到樱花树下,他今个儿穿咖啡色单衣,军色卡其裤,很简单,很英俊,很冷漠,很让我动心。很让我受伤。
他没有告诉我是受何人所托来照顾我的,自那次开怀大笑后也没有与我任何接近,他看我的眼神仍旧带有不明所以的敌意。
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么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人之将走,其言也真。
他忽然转过身,眉目模糊在这园子的美景中。分不出哪儿是景。哪儿是人。人是背景。还是景是衬托。他抬起手,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后退几步,他把我抓牢,像是无数个日子逼我喝下苦药,为我检查身体,为我动大大小小的身体修复手术一样,一样霸道而蛮横,不容拒绝。
我在他怀里简直像个孩子,不但从肉体上,更从精神上。
“你怕我比我怕你多。”他突然释怀地一笑,笑容像是坚冰融化般有一种蛊惑人心,荡漾春情的效果。
我又想起那句诗:“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红杏好艳丽,若能开在我院中,哪管他出不出墙。
他的手指仍旧冰凉,仿佛他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掰开我握成拳头的手,把一片大大的樱花瓣放在我手心。原来他刚才不过是为我理一理头发,是我小题大做了,总以为他要打我。果真命贱,有被害妄想症越发严重了。那么我可不可以用这个蹩脚的理由叫他不要走?再呆一会,一会儿?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对我亲近又疏离,诱惑又抛弃,日日折磨得我的小心肝一颤一颤,居心何在?我忍不住腹议。我始终耿耿于怀,为这能够驱使这个冷峻男子为我治病疗伤的幕后黑手。但我知道如果要说他早就说了。
“你我可不可以只叫名字?”我略作考虑,缓缓问出。好吧,我承认我很白痴,很让人无语。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灼出个洞。
“好吧,倪易秋,再见了。”
“请叫我泥鳅好了。”我得寸进尺。
“泥鳅,再见。”他的眼神讳莫如深,汪洋恣肆。
“无桀,无桀,”我低头沉思,须臾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快乐:“你是否有个兄弟叫无欢?”
他如墨石般漆黑的瞳孔突然猫一样缩成一线,里面涌起我看不透的哀愁,宛若大多大多的流云,浓墨重彩,诡异无比。我有些害怕了。但他迅速恢复月白风清,掩盖破绽,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看着他的背影诗意一般消失在樱花林尽头。没有回头。
回家来,为他斟上的那杯茶已经冷了。我喝一口那茶,满嘴苦涩,苦过之后,却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我轻轻摩挲这嘴唇想象是他的蠢,脸已经绯红。
胡胡并未察觉,还在瞅着那盘棋愁眉不展:“怎么就输了呢?怎么又输了呢?我怎么会输得这么惨。我输得这么惨怎么还会这么高兴呢?”
是呢,我痛得这么惨,为什么还有有丝高兴呢?
我与他说起夏医生的离开,他也有一丝错愕。责怪他走得不动声色。
对,这样子的人来去皆无踪影可循,梦一样。怎么是我可以抓牢的呢?
无边飞花轻似梦,叶落枕间人不知。
只是,你不知道离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越是难以碰触的禁忌,越是撒旦般发出毁天灭地的诱惑人心的声音。
譬如,你做梦的时候永远不会察觉到它不是真的,譬如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要遇上个什么人,发生一段什么故事,又譬如,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哪一个瞬间,你会爱上一个人。
或者,你以为你爱上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