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野孩子
记得那一天你走,我并未道别,好像说了再见便再也不见。
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忧郁,天就黑下来了。
我本想说几句信挚的话,樱树花期,芭蕉浓密的那种细雨,你可爱听?
我不敢开口,你撩拢我的头发,天就黑了下来。
“走了,”你说,“横竖是徒然。”
明明不是陌生人,却装旳比陌生人还陌生。连在人群中遇见也只是点点头,重新拉开两条平行线。
只是某一日,我发给他一条短信。
“今日在青菜里吃到一只虫子。”
没想到他竟然回了。
“好吃吗?”我恶寒。
“挺肥的。”
那边便没了下文,好像也是被恶心到了。
我于是决定把他遗忘。我告诉自己:很多事,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即使我如此任性;很多东西不是我想得到就能得到的,即使我有一个万能的母亲,有很多人也不是我能够挽留就能够留住的。相遇相处然后相分离。不甘心吗?不甘心又如何?他就像指缝间的阳光一样温暖美好,却是我永远抓不住的。
但拜他所赐,我逐渐恢复人气,不再一脸死沉,这国之圣手果然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然,美中不足,我对他仍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即便是他走了,但是我却觉得那双暗夜里盯着我的眸子更紧了些。仿佛期待黑夜一样期待他,期望他来看我,又怕他不止带来风花雪月。也带来魑魅魍魉。
我总归要找些正经事情做。
胡胡建议:那么继续上学吧?
没想到我竟点头,他登时欢天喜地跑去安排。
母亲终于肯拨冗相顾,在她一双凌冽的眼睛对我进行千刀万剐之后,答应胡胡动用关系,进行安排。但是有条件:从此我需谨言慎行,认真求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低调严谨,不可出错。不得给她丢人现眼,不然十个胡胡也保不了我,到时逐出家门,连姓也一并还回来。绝不留情。
她说:“我说到做到。”
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不过能够向正常人一样生活,对于春思成灾的我来说是最好不过了,最好遇见朱熹一样的伪君子,来一场“存天理,灭人欲”,从此红尘万丈,皆与我无关。省得我劳动我的小心肝儿,某日吐血陡升而亡。
我欢呼雀跃。便去翻箱倒柜,找出衣服在身上比划。
而胡胡跟母亲一袭闭门谈话之后一脸古怪地出来,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再看我两眼,低下头,又看我三眼低下头。像是要问我什么,最终没有开口,看见我长手长脚不伦不类套在不男不女淡蓝色水手服,不禁微微一笑,感叹:“泥鳅好歹也长大了。”他这话里有过多的艰辛,我不是不知,只是人生难得糊涂,既然暂时风平浪静,何必追想当初的腥风血雨。
当天他就叫了裁缝到家中,量体裁衣,胡胡跟我愿意保留祖父在家时的传统。这样能让有些变态的人,稍微享受一下自尊。
我想了想,提出要求:我要黑、白、灰、蓝以及军绿颜色的衣服各两套,样式不要重复,简单大方就好。要有双排的扣子或者荷叶的领子,不要有蝴蝶结,豹子一样的斑点,不要有地板砖一样的格子,斑马一样的条纹,一定要有口袋,不然我不知把手放在那儿比较安全。
裁缝狐疑地看着我,说以前那位小姐只爱大红,他称赞过我,那小姐肌肤雪白居然把俗气的红穿得那么到位。摇曳似一团小小火苗,夺人眼球,像童话里走出的精灵。
我说:谢谢夸奖,我就是那小姐。
裁缝更加怀疑地盯着我,盯了半响,才懦懦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看来我是老眼昏花了,糊涂了,这可不是小姐的眉眼。”
我的眼睛里常年氤氲似雾气,水汪汪的,继承自我那风情万种的母亲,很是妖娆。我的眉毛斜飞入鬓。好像燕子的翅膀,一不留神就要飞走了。
“我还以为是大小姐回来了。”
“哪有什么大小姐,这倪宅就一位小姐,师傅想必真的跟我一样也老了。”胡胡打断他的话,眼神里面有些微的警告,师傅手抖了一下,大抵是见过世面的,神色自若地重新丈量。
胡胡朝他点点头,便转身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轻轻摇头,以示我并无大碍。他果真老了,不一会便呵欠连连,找凳子坐着,传来微微地鼾声。
我不禁黯然,他为**足了心,可惜我并不争气,出走时并没有考虑到他,才惹得他过早花白了头发。
我真是千古罪人。
我生平第一次决定夹着尾巴做人,循规蹈矩,正经念书,只为了胡胡。
“别再任性了。”我见他叹气。
“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是女孩子,已经长大,应当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走在路上,要自信满满,不可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是最美最好的姑娘;你要懂得自尊自爱,不能看轻自己,不要随意叫人屈辱了去;你也要善良,不要怨恨,你要记住只要心里温暖,便会周身都温暖了。
胡胡絮絮叨叨,很是啰嗦。仿佛生离死别,仿佛竹筒倒豆子,一辈子都倒不完。
一别三年,我已经与他同高,曾今发育不良的竹竿似的小小身子吸收生活的苦难与芬芳已经悄然鼓起。不过我仍喜欢挂在他身上,猫一样蜷进他怀里。我的世界开开合合,唯一不退场的人总归他一个。
下午便去学校报到。
母亲跟我说:“你出息啊,别人家女儿轻轻松松便考入剑桥牛津,我捐了整座图书馆,人家才肯收你进这国内高校。”
我自知理亏,闭口不言,任她言语攻击,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受打击,也不受影响。
我修对外汉语,母亲的意思是有朝一日,叫我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死生不复见,省得见了做的那等龌龊事,害她平白无故折寿几年。
不过我的基础糟糕透顶,天资也貌似不咋地。只听老教授们一天的课,便觉头大如斗,两耳轰鸣,似是世界末日到了,周围景物都在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倒塌,倒塌。偏偏那教授不会解释,只会骂人。第一天我便于他一言不合,在课堂上对骂起来。
我廉颇虽老,饭量却强,嘴上功夫倒是随岁月流逝见长了,是以强词夺理,偷梁换柱,无中生有,与老教授酣战半小时后,教授呜呼哀哉,气得躺进了医院。
偏偏被人拍到网上,一时间同情我的有,钦佩我的有,鄙视我的有,淡漠我的,也有。
我还是给老教授道歉了,毕竟是他先打我的,此事也不能全怪我,只是看他瘦骨嶙峋躺在那里,我才觉得自己实在过分了些。
母亲对着我就是一阵好打,却不再关我禁闭。
我以头抢地,抓紧床柱,死活不肯去学校。
不是我不要去学校,而是这床扣留我太紧了些。我狡辩。
胡胡便说:“太太,要不请个家教。”
母亲盛怒之下,一个相框扔到我脸上。胡胡没有护住我,我一摸脸,一大把血,瞬间雨帘子一样铺下来。我两眼一黑,勉力扶着门框镇定地看她甩门,绝尘而去,才叫胡胡帮我处理伤口。
母亲或许有些怒其不争,但最多的还是心疼她那些钞票以及怕我给她丢脸吧,怪不得她,要是我有自己这样一个女儿,我早就抹脖子上吊了,她能容我到现在,胸怀不是一般的强大。她本可以灭了我,从此人生再无败笔,便得圆满,也可以做个常胜将军了。
她真的不易。
而我受人恩惠,自然比她矮下半截,所以更不便与她计较。又或许,三年的出走对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叫我逆来顺受,不再反抗,于是承受,越是心安理得,我不仅有妄想症,还有被虐狂。真是混蛋了去了。
胡胡一边吹气,一边说:“忍着些,忍着些。”知我最鄙夷安慰,是以一语双关。
聪明的老头儿。
我颓然:“她不爱我,她怎样也不肯爱我。她死活不肯爱我,我必定不是她亲生的,只是长得跟她几分相像而已的野孩子。”
胡胡心如明镜:“没有谁非爱谁不可,即使亲如父母兄弟。”
我为他老僧般的禅语而俯身大笑,捏捏他松弛的脸颊,心中不快已去大半。
我仍旧心疼那相框,相片上年轻英俊的父亲抱着我沐浴在海边金黄色的阳光中,浑身金灿灿不似真人,原来这段记忆终究要成为过去,我黯然,记忆本就不牢固,连相片也毁了。
隔天我头昏脑胀地回到家,倦倦地躺床上。捶打丝绒的被子:“我不要读书,我不要读书,可恶的大胡子,竟敢说我笨,我哪儿笨了。”
胡胡站出来,神色有些壮士断腕的决绝:小姐,你须得见一个人。
“谁?”
谁要见我?这样浓重的大雾,这样幽深的老屋,这样旧式的仆人,这样古怪的野孩子,还有她那一群并不吉祥的猫。
谁会是我的第一个客人,第一穿过这重重迷雾走进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