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宋岩（下）

宋微雨到底还是没有将宋岩的话放在心上。她年岁小，又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抱怨一遍“宋岩忒坏，忒不近人情”，也就算完事，那二十一遍《三字经》宋微雨就甚随意地让它见鬼去了。

宋微雨走出宋岩的书房，拐个弯儿到了园子里，精力充沛地捉着青衣蚂蚱。再将抓到的一瓷瓶蚂蚱倒进厨房后的水缸里，兴致勃勃地看它们昂着头，挣扎着游泳。

厨房的管事出来，看见她做的好事，高兴得脸都绿了，低声下气道：“我的姑奶奶，这一缸子水我们沉了半日，好不容易教里头的沙泥掉了下去，又让你给毁了。姑奶奶，好姑奶奶，你且大慈大悲一次，放过我们罢。”

宋微雨离了厨房，又跑到院子里爬树，一众丫鬟担惊受怕地在树下喊：“小姐，危险，别爬了。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叫我们怎么活啊。”

夜里，娘亲给她讲了个公主与状元的故事，是她喜欢的大团圆结局。她枕着娘亲的玉臂入梦。

睡着之前，她总结了一下，觉得今天过得和往常一样充实。爬树不好玩了。明天还要抓蚂蚱。

她做的梦是宋岩养的那只鹦鹉被娘亲煮了，为她做了一碗汤。

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直到，第二天正午。

“凭什么我不能吃饭？”宋微雨大喊大叫：“爹爹偏心，只给哥哥吃饭，不给阿雨吃。爹爹想饿死阿雨，然后省粮食钱给自己买零食……”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宋裕无奈地看着这个经常令他头疼的小女儿，她亦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嘴巴扁起来，满脸都是委屈。他不禁有些心疼，转过头对宋岩说：“阿岩，还是让她吃一点儿罢，再怎么样，你妹妹的身子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却见宋岩却从凳子上下来，对着他行了一礼：“阿岩难以胜任妹妹的先生一职，请父亲另请高明。”

宋裕讶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岩又行了个礼，还略嫌稚嫩的嗓音里有超乎常人的坚毅，一字一句道：“我听说，学生者，师不严而惰，父不严而骄。如今父亲不愿看见妹妹受苦，而宽松予学，妹妹今后必定有恃无恐，阿岩既难以威服于她，再想要对她传授学问就很难，不如早些卸职，以免最终落得个枉为人师的名头，叫人笑话。”

宋裕看着这个他三子中最为稳重的老二，他的话句句在理，让意欲求情的宋裕莫名地有点心虚，只得笑言：“是我的错，叫宋先生受了委屈。”又对宋微雨说：“什么时候完成了你哥哥对你的惩罚，什么时候再吃饭罢。”

宋微雨觉得纳闷，十分纳闷，极其纳闷。为什么她使出了往常最有用的泪流成河都没能使爹爹回心转意。这不正常，简直就是太不正常了。她偷偷摸摸地对娘亲说：“娘亲，你帮帮我。”

熟料她只是心疼道：“阿雨，娘亲也没办法，阿岩他又不归我管。”

宋微雨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立刻明白了娘亲话中的深意，对着宋岩近旁坐着的美丽女子娇声道：“大娘亲，你看，岩哥哥他欺负我。阿雨现在好饿啊——”

被宋微雨叫做大娘亲的便是宋家的主母，宋裕的正妻，小字汐君。

她向来喜爱微雨，看见平时爱笑的她哭成那个样子，本来就很心疼，听见她犹带哭音的话，于心不忍道：“阿岩，阿雨再怎么犯了错，饭也是要让她吃的，都是自家人，你这样做，未免不近人情。”

宋岩却只松松看微雨一眼，淡淡道：“娘亲以为，这样是在帮阿雨妹妹么？”

一时气氛有点尴尬。

最终宋微雨还是没能吃到饭，只得饿着肚子在书房里抄她的二十一遍《三字经。》

抄了一个时辰，却只抄完了六遍半，吁声叹气间却听见韶青的声音，顿时觉得天也蓝了，树也绿了，花也香了。

急急忙忙将他拉进书房，又急急忙忙将笔递到他手里，再急急忙忙将纸铺在他案前。

韶青奇怪地看宋微雨做完这一整套动作，问：“三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宋微雨托着腮看着他，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用她最最甜美的声音叫道：“韶青哥哥。”

韶青拿笔的手，不自觉的颤了颤。

“三小姐，你……”

“韶青哥哥，我们都这么熟了，你怎么还叫我三小姐呢？不如你像爹爹他们一样，唤我阿雨罢。”

“你不是不让我这么叫你……”

却被宋微蓦然打断：“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又柔声道：“我爹说以后我是要嫁给你当娘子的。”

韶青脸微微带点红色，甚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娘子的事就是你的事咯，现在娘子有难了，要你伸出援助之手，你不会不愿意吧？”

“……阿雨有困难，我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宋微雨终于长舒一口气，将“宋岩有多坏，爹爹有多狠”，一股脑儿的全倒给了韶青，末了软语道：“韶青哥哥，还剩下这三十四遍半的《三字经》，就全交给你了啊。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哦！”

韶青点点头，正要落笔，却听宋微雨阻止道：“等等！”

韶青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只见她拿来一张满是字的宣纸放在他面前，笑着说：“差点儿就忘了。你要照着我的字写，不然宋岩一定会发现的。”

“嗯。”

“你渴不渴，我帮你倒茶。”

“嗯。”

“你热不热，我帮你扇风。”

“嗯。”

……

殷勤不过一刻，宋微雨便觉得烦闷，抛下韶青跑出去捉蚂蚱了。

又捉了满满一瓶蚂蚱，日头也已经偏西，宋微雨蹦蹦跳跳地回到书房，想看看韶青抄了多少，她能不能吃上晚饭。回房时发现韶青已经在整理纸笔了。

她欣喜地凑到韶青跟前，拿起来一看，眼角眉梢都满是了笑意：“太好了，字迹和我的一模一样，宋岩肯定看不出来。”

韶青亦笑道：“阿雨……”

宋微雨拿着一叠抄满《三字经》的宣纸，歪着头打断韶青的话：“谁让你叫我阿雨的？”神情天真得近乎残忍，笑意盈盈道：“叫我，三小姐。”说着，已小跑出了门。

韶青愣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已经看不见宋微雨的影子。

他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半晌，轻声说：“阿雨。”

无人应答。只余一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