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人何在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孩子们摇头晃脑背着李延年的诗。声音缥缥缈缈,回荡在耳畔。
一个小女子的身影,逐渐清晰了起来。她美目盼兮,盈盈一笑。就像初见时那般,见她穿着豆绿色半臂,浅紫色的的齐胸襦裙随风飘扬着,人立在花丛中,却比花更美。
“琬涟......”这名字一喊出口,眼前熟悉的一切,却又模糊起来,消失无影。
他睁开眼睛,发现又是一场梦而已。
多少年了,反反复复,千万次喊出她的名字,却千万次醒来,发现只是幻影。
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一旁的宫女跪安道:“皇上醒了,婢子立刻服侍皇上更衣。”
他依然沉浸在梦中,不愿相信自己已然醒来。
如今回到现世,他只是天子,只是一国之君,而不是属于琬涟的那个男子。
她已经过世多年,为何还是时时想起她?皇帝幽然想道。
当年的明媚少女,竟成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梦寐。然而,即便是她魂灵索命,他也或许会自愿跟着她去吧。
当年,他可以为了名利,为了权势,弃她于不顾。多少年来,每一个春秋,每一个日月,积攒起的无数思念,重重压在心口。繁忙之时似乎已然忘记,可是最可怕的,是在每一个时间的缝隙之中,心里会涌现出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种蚀心的伤痛,一点点侵蚀他的快乐。
年轻时可以违心放弃一个人,可岁月流逝,才发现愧疚太深,才是一生的遗憾。
皇帝穿戴好衣饰后,照了照黄铜镜。他神色凝重,望着这个蓄须的中年男子,自惭形秽。他想:琬涟在我印象中,终究还只是那么点年纪。岁月不饶人,再潇洒清丽的男子,也会变老。
人生几度春秋,活着的人,终究是会老的。想着想着,便是越发感慨。
“早朝之后,随我出宫一趟。”
皇帝只是吩咐了一个宫女,再无说其他的话。
晴空万里,一览无余,本是大好天气。然而微服私访的一路上,他却满怀心事,心思郁结。
终于到了那个荒宅的门口,皇帝用手去推门。
这一推门的瞬间,心情异常沉重。一瞬间,许多年前的旧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一切......
门推开了。
四合院里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有个女子打扫着庭院。这女子身穿褙子,似是前朝宫女常有的打扮。皇帝定睛一看,此女不正是芙蓉?
芙蓉见了皇帝,模样甚是惊奇,愣在原地无语凝咽。
“你还没有忘了你家主子,竟还没散去......”皇帝眼中泪珠翻滚,强忍着心中的伤感。人到中年,竟也开始脆弱起来。
“这些年来,别人都走了,唯独我一直留在这里。不为别的,只为陪着公主,”芙蓉悠然说道,“若是我也走了,公主一个人的魂魄在这里,我怕她孤单。”
皇帝怔住了,忍不住流下一行清泪。他心中万分绞痛,想道:多少男子汉大丈夫,道貌岸然,实则不如这一个卑贱的婢女。
如此想着,他竟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去。
他甚至觉得,无法坦然面对芙蓉,毕竟芙蓉的主人,曾经被自己伤害过。芙蓉就如她的倒影,看到芙蓉,会不由自由联想到她。
芙蓉的国家,毕竟也是葬送在自己手里。面对她,也有几分愧疚。
芙蓉如今倒是非常淡然,很随和地说道:“既有来客,不妨进屋坐一坐。”
屋内陈设,仍是当年模样。
芙蓉请皇帝坐在上座,自己坐到了对面的垫子上。
皇帝看到案几上的旧书,一尘不染,显然是常年有人打扫这僻静的宅子。真是难为了芙蓉,一直守在这里。
“平时没什么客人,主上算是稀客,”芙蓉悠悠说着,“若是不嫌弃此处简陋,不妨常来坐坐,一起谈一谈公主,说一说前朝。”
芙蓉为皇帝倒了一杯茶,招待着许久不见的客人。
皇帝凝视着芙蓉,答应道:“我也正有此意,我要一天天的,听完她的故事。”
芙蓉喝了一杯清茶,思绪飘荡至永安十五年的上元节......
上元节即是元宵节,每年正月十五,是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只见那圆月高高悬在空中,与地面上的火树银花遥相映照。
宫廷的外朝于此日开放,京中官员皆可携家眷前来共赏灯会。而后宫中的公主、娘娘们,也可在此日得到特许,共庆元宵之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歌伎婉转的歌声飘扬在外朝,达官贵族们闻之欲醉。妙音婉转,飘荡在上元节的夜空之中。
琬涟公主提起裙摆轻轻走动,悠悠然穿梭过密麻的人群。她那年十二岁,梳着双鬟,头上系着浅粉色发带,走起路来随风飘扬,宛如翩然起舞。芙蓉与琬涟同岁,头梳百合髻,与琬涟如影随形,甚是亲近。
上元节的灯会,堪称上元节最大的看点。
一排排华丽的纸灯,挂在空中闪耀,灯纸上的灯谜很是显眼。
“今日秋尽,打一药名,”琬涟抬头望灯,迷惑不解,“芙蓉,你说说,这是什么?”
芙蓉莞尔一笑,答道:“自然是‘明天冬’。”
琬涟一撅小嘴,说道:“你出身江湖郎中家中,自然是知道的。这个不算,再来。”
说罢,琬涟有读起另一个灯谜:“仲尼日月,打一古人名。这......这又是......”琬涟憋红了脸,依然答不出。
左思右想,还是得不出答案。
“仲尼即为孔子,日月即为‘明’,仲尼日月,便是孔明。”只听一个少年郎的声音甚是悠扬宛转。八岁以上的男子,即可改垂髫为束发。他并未举行过冠礼。
琬涟打量着这个小小少年,目光中有些许思钦佩,但又有些怨怪他突然插话,说出了答案。
少年身穿白色镶黑边直裾,模样很是温婉正派。这少年已然束发,大约十几岁的模样。
“公子真是好才学,”琬涟微微一笑,又说道,“不如公子也来猜猜我出的一个谜语,如何?”
那少年饶有兴致,看着琬涟盈盈的双眼,说道:“小姐请说。小生自当洗耳恭听。”
琬涟坏笑了一下,道:“鲁班面前显本领,打一成语。”
少年的脸色骤变,似是十分不满。
然而片刻之间,少年便又笑了,问道:“小生愚笨,答不出其中奥秘。不过对小姐,我也有一句谜语想说。”
琬涟心中暗笑,平静说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西施脸上出天花,也打一成语。”
琬涟的手指绕着衣带,许久才恍然大悟。
少年郎大笑三声,背影逐渐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本想说他“班门弄斧”,他却嘲了自己“美中不足”。琬涟羞红了脸,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过想想也是,今日言语莽撞,确实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作风。虽然琬涟平日里,也不是什么淑女模样,但在男孩子面前被取笑,总是有些羞恼的。
“这位公子是......”琬涟喃喃自语。
芙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若说是荣国公、宋国侯家的公子,看他穿戴,也并不怎么富丽堂皇。若说是大将军林宏家的公子,虽然年龄、外貌都还说得上匹配,但毕竟比传闻中多了些许稚气。婢子也实在想不明白,这公子是何许人物。”
琬涟恍若失了神,遗憾地说道:“罢了,也就是今日一面之缘,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