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倾盆的雨。

南海的雨总是以倾盆之势倾泻而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留一丝眷恋与缠绵。

这日早晨，那足有些吓人的雨势可算是小了些下去，那雨闹得江漪珠一夜都没有睡好，眼下有浅浅的乌青色。

今早出来，她忘记拿伞了。

她眼看着那雨渐要停了，淅淅沥沥的，却也用不到撑伞。

今日晨起天气可是让人觉得舒服极了的，阳光都漫散在昨夜冰凉的空气里，衬得天气有了一丝暖意，却还是凉爽的，空气比以往更加潮湿了，一层迷蒙的水汽浅浅凝在江漪珠的睫毛上，隐约还有一股悠远的兰草澹香。

江漪珠独自站在雨里，南海少有这样凉爽的天气。

水珠自檐上一串一串的落下来，砸到青石板阶上，像是师傅的琴声，泠泠的如听青松万壑。

有些细小的雨珠落在她发间，有些顺着旋宫上头的珊瑚串子滑下来，更多落在她的衣上，留一个浅淡的印记，过了一会又消失不见。

每一滴她都感觉的到，像是有些微凉的水晶落在身上一样，她并不想要拂去它们。

不过只一会，她头顶上的雨便停了，只是一边的雨还淅淅沥沥的下着。

江漪珠一抬头，便见着一把十六骨的纸伞，伞纸上，隐约可见一枝烂漫的桃花，那本该是初春时节的花朵，并不应该在这个时节看到。

那伞明显的倾斜着，全往江漪珠这边倾斜而来。

江漪珠转身，就见着了萧易寒，他立于青石阶上，身子往这边倾来，一把伞都罩着江漪珠，自己却淋着那有些寒凉的雨。

萧易寒见她转身，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说些让她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好像又有些尴尬别扭。

见着那笑，江漪珠愣了一下。

萧易寒不知道，那一笑而已，在江漪珠眼里，像是晶莹的蝉翼般的阳光，只一瞬间，便趋散了所有的阴云与细雨。

“晨起雨寒，宫主若是忘了带伞，便撑着我这一把好了。”

那样温暖的像是三月春光的笑容，曾经也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只不过，在今日之前，她也好久没见了……

“不用。”江漪珠并没接过那一把伞，似笑非笑的对萧易寒道：“伞上的可是桃花？那本应该是女子用的花色。”

萧易寒笑笑，声线流淌的非常自然而愉悦：“这并不是我的伞，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子的。”

江漪珠推开那一把伞，不知喜怒，问道：“哪个女子？”

“宫主可知道广毓大会上的魁首？便是她了。”萧易寒没有把伞收回来，仍旧笑嘻嘻的。提起这事来，他便欢喜的很。

那伞是先些日子，正是个有雨的天气，他去看完烟芜正巧没带着伞，烟芜便递给他一把。他仍记得那日烟芜的笑容，正像春日枝头最烂漫的桃花。

“你先用着吧，下次定要带着伞来。”

想到这，他便又笑了，自己笑的又多甜腻他都不曾知道。

江漪珠看了却是厌恶的。

为什么又是那女子？

“说准了今日去给你选柄好些的剑。”江漪珠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可有什么喜欢的样制？”

萧易寒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低头思忖了一会,半晌才道：“我并没见过什么好剑,更没见过什么喜欢的样制，见着最好的一把剑，就是宫主的旋宫。”

萧易寒心下也是随便的，选一把就成，也无需多好。

他并没有收回那伞，那伞仍是罩着江漪珠的，而他也始终是淋在雨里。

“旋宫不易得，像是九师妹的薄光，木师妹的淮素，还有你师父的溥州，都是极好的样制。”江漪珠出了广毓殿门，便与萧易寒向着剑阁方向走去。

旋宫本就是极细长的样制，又加制剑料子极不易得，又出自南玉子名家之手，也称得上是百年难遇千年难求的一把。

“我是随意，不劳烦江宫主费心思，无需多好，能用便是好的。”萧易寒听这一句，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好，他也不明了什么剑的秉性样制，江漪珠若是硬让他自己挑，便选一把顺眼的算完。

“这次这一把剑，若不出什么意外，是要让你用一辈子的。也是要慎重来选。”江漪珠本是缓步走着，说至这一句又蓦地停下，扭头瞧着萧易寒。

萧易寒没料到她会突然停下，愣了一下便也扭头看她，却发现蓦然之间四目相对，江漪珠的眸子像是一潭古井静水，要把什么吸进去一般，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江漪珠的眸子，却隐隐觉得，那看似的平静只是一个表象，这个不过桃李年纪的女子，眸子底下，是一段无法化开的悲伤，那悲伤藏得很深很深，可能是因为太过沉重，它们全都沉淀在最底层，从不流露出来。

他迅速把头转了回去，呆愣的回了一句：“是。”

剑阁离广毓殿极近，通体还是根广毓宫差不离的建筑，只是更多了一股凌厉的气息。萧易寒之前听说过这个地方，却也没有细问，大概就是谁的剑坏了还是废了就可以拿来剑阁修补或者重新选一把之类的，华柠薇和华元白倒是常常来这个地方，毕竟他俩那个暴脾气可能看个人不顺眼回家就把气撒在佩剑身上，也难为他们两个的佩剑如此的作孽了。

进了剑阁，萧易寒就只见满墙满壁的佩剑，花样奇巧的也有，朴素简洁的也有，大多都是细长制的，略有几个有些短粗，还有几个空缺的位置未被填上，按理说这么些长剑，也算是应有尽有了，可像是旋宫这样镶宝的却是一个都没有，顶多也就是镂一个花，再繁杂一点，不过就是剑鞘上图案精细一些罢了。

而那些图样相对来说精巧的剑，又都在那一面墙上。

在剑阁选剑是严格按照等级制度来划分的，为的就是不让功底较差的挑去好剑，而那些功底好的，却留得相对来说差的剑，萧易寒看到的那面样制多是奇巧精致的墙，便是供甲班挑选的。

一旁靠着墙都要睡着的小弟子，看到江漪珠登时就吓了个精精神神，忙不迭的过来请礼。其实也不怪他们这么贪睡，现在时辰这么早，又没什么人，不偷一会儿懒真的算是对不起皇天后土了。

至少萧易寒是这么想的。

江漪珠却也没怪他，也没瞧他，只是道：“你们阁主呢？”

那人懦懦的答道：“阁主训话去了，宫主您可有事找阁主？”

“无事。”江漪珠本是想摆摆手就叫那人下去的，转念一想又问了一句：“怎么就你一个人？我记得剑阁人应不少。”?

那人明显迟疑了一下，可在江漪珠跟前，又不敢太迟疑，声音细的和蚊子似得，道：“阁主……阁主近日里心情……不是很好，叫了旁人去训话，因……因弟子平日里还算勤勉，便被指留守在这里。”

闻得还算勤勉一句，萧易寒倒真是心下无语，剑阁的人到底有多懒，里头算勤勉的也还天天偷懒睡觉，那其他人会怎么样……

“罢了，”江漪珠摆摆手，那人心底着实抹了一把汗，后来便忙不迭的退下去了。她转头朝着萧易寒说：“自己挑一把喜欢的。”

萧易寒抱着反正我也不会看，就随便挑一把好了的态度随手挑了一把，刚要摘取。

是把浅碧色的剑，没有多少花样纹路。

江漪珠只瞟一眼那颜色，拦下他手便道：“堂堂七尺，用着那样秀气的？”

萧易寒猛地被说一嘴，自是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好放下那把，又择了一旁一把深色的。

刚摘下来，便也试探性的问上了一句：“这把呢？”?

江漪珠拿过那剑，抽出一半，瞥了一眼剑刃，便极不满意的摇摇头，道：“冶的一般，日后怕也是要折在旋宫下头。”

萧易寒只得又挂回去，说句实在话，旋宫是怎样的剑柄？这里那一柄剑折不在旋宫下头？

萧易寒此次倒是慎重了，在甲班那面墙上挑来选去，应是挑出一个样制也大气，看起来也算是锋利的一把，心下想着这回江漪珠可说不得什么了，却不成想刚递给江漪珠看，江漪珠一瞧那剑刃，便又把那剑扔回来了。

“锋薄锷厚，哪里是练功的好剑？”

萧易寒无法，只得声线温软着问了一句：“我实在不会看，宫主帮我挑一把如何？”

“你当然要挑一把自己喜欢的，我帮你看算什么？”

萧易寒无语，我自己挑的你又这不让那不好的，让你挑你还不挑，天知道哪一把让您老人家满意？说是我自己挑，不过就是拿过来让您选么？

女子的心思也真是复杂……

他也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又指了几把。

“这把可好？”

“样制总是老旧的。”?

“那这把呢？”

“花哨。”

“这把样制倒是大方的……”

“那剑柄握着定然不顺手。”

一旁的小弟子真是庆幸阁主没来这边，若是他在，看着他们冶的剑被江宫主挑出这些个毛病，定又要把他们臭骂一顿又赶过去冶剑了。

萧易寒嘴角抽了抽，扯了一抹笑，道：“宫主给些建议吧。”

“说了是让你自己挑，我参进去是不好的吧。”江漪珠声线淡然，好像之前那些“意见”是空气提出来的一样。

萧易寒只好笑了笑，笑了笑，又笑了笑。

江漪珠眸光淡淡一扫，瞧到某处却蓦地一亮起来：“不过那一把倒是瞧着不赖。”

“哪把？”萧易寒来了希望，眸子也瞬间便亮起来，有了她自己挑的一把，也就不至于让他自己纠结来纠结去了。

只见萧易寒话音还没落，江漪珠便腾身而起，身轻如燕般，霎时便至了剑阁墙壁的最高处，还未待萧易寒反应过来，就见江漪珠执着一柄浅玄色的长剑，细长的和旋宫差不多，烫了几处看似刚烈的纹路，颜色瞧着和旋宫差不离，却比旋宫还深上几分。

萧易寒看着那一柄，是有几处恰似旋宫。

江漪珠抽出那剑，萧易寒只觉得寒光一晃，眼前是一阵亮白，好些时候才缓过劲头来。

“冶的还算不错。”

江漪珠声音入耳之时，萧易寒眼前仍旧是白花花的。

“且是这一把了，告诉你们阁主一声。”江漪珠拿了把称心的剑，满心愉悦的正要回广毓殿中。

一旁那小弟子应了，萧易寒也接过那剑，随着江漪珠走了。

一路上没有什么话，而天气也霁了雨，开始有了日光盈盈。萧易寒本以为就会这样回广毓殿，却不想，还差几丈便至了广毓殿的时候，江漪珠突然开口，语气中竟有了兴致与笑意。

“不妨给这柄剑取个名字。”

“啊？”萧易寒没反应过来，瞧了一眼那剑，他也不曾想自己的剑会要什么名字。

“像是旋宫、薄光、溥州，都有自己的名，起了名字，也更像是个有血有肉的生物，而不是个冷冰冰的物什了。剑是有魂的，也认主，你不妨给那剑取个名字。”江漪珠解释道，本是一本正经的还想说下去，却猛地想到公羊妤给自己那把剑取名叫什么“糯米圆子”“乳鸡”什么的，嘴角却含了一丝笑意，不再说话了。

只希望萧易寒是个读过书的，名字可以雅致几分。

“那便叫……霁雨好了。”萧易寒只是顿了片刻，便脱口而出。

“霁雨？“江漪珠倒是没想到他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她本以为是男儿都有自己的一份雄心壮志，会取出多么凛然岁月，快意山河的名字，却不想，只是风光月霁之类安然明静么？

“霁者，止也。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今日得剑之时，大雨初霁，也是吉兆，叫霁雨可不极好？”萧易寒笑的软暖，声音款款。

霁雨霁雨，也希望此剑到处，云收雨霁，天下安宁，四方太平。

这次江漪珠却没给萧易寒提什么意见，她也以为，这名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