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千安殿，一眼看去，已有两人先到了。

中央的黑色长案后端坐着一身玄色长衣的长清尊者，墨发束于一只玉冠中，眉目清朗，美髯过胸，正悠闲的接过小童手中的茶盏，用杯盖撇开浮末。

台下左首立着折洸，头发梳得齐整，一身月白色银丝祥云纹的袍服纤尘不染，平平展展。

第二个就是折沅，虽然大致一看，仪容仪表没有什么问题，细看就会发现发冠有点点歪，眼下有两道浅浅的青色，眼神也有点迷蒙，一看就是宿醉刚醒，说不定还是因为长清召见才慌慌张张起来收拾。

原本以为长清去了桃源，回来至少也得两天以后，所以昨晚折沅才会喊了他去饮酒，还喝到醉醺醺。不料师父只一天就回来了，自然让折沅措手不及。虽然仪容稍有不整，但是折沅一向都懒散，模样也俊，发冠歪了点，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韵致。

折沁心底里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上前去和师父师兄见礼。

长清示意他免礼，折沁便挨着折沅站在一边。

“年节将至，”长清把茶盏放下，清清嗓子，道：“各个事项都预备得如何了？”

“回师父，都已准备妥当了。”折洸恭敬道。

长清点点头，“嗯，你办事最让我放心。”

“师父，明年就是开门收徒的年限了，不知道今年的日子定在哪天？”折洸道。

“嗯，这个日子待我回头算上一算。”长清捋捋长须。

其实长清自己也承认他于卜卦一项不甚精通，遇大事都不会看自己的卦象，不然也不用让折沁去求邹衍。也只有在每十年收徒的时候他才会算算日子，反正不管哪天都没有大影响，就当是温习温习卜卦的技巧。

“对了，折沅你此次闭关出来，可有进境？”

“回师父话，此次闭关获益颇多，蕴灵心法已经破了第七重了。”折沅躬身道。

“唔，不错，你一向是最用功的，进境也快，想来破第八重也指日可待了。”长清嘴角挂笑，不过很快就散了，“就是你好酒的毛病得改改，不成体统，为师可以迁就你，不问责也没什么，若是当了外人的面，岂非是有失体面。”

“弟子知错，还望师父海涵。”折沅嘴上说得恳切，深深一揖。

“日后要多加注意。”长清没有深究的打算，看他态度诚恳，就放过了。

“以往收徒都是你们大师兄在操办，他管的事情多，折沁辈分低就算了，折沅你好歹也是门派的二师兄，也该替折洸分担一二才是。”

折沅听师父口气松了一些，刚直起腰来，马上就又听到长清说让他去管收徒的事，脸一下就苦了下来，“师父，您也知道弟子生性懒散，若是办砸了，岂不是对不住师门？”

“哼，懒骨头多才要多活动，”长清喝口茶水，道：“就这么定了，你年节后就协助折洸处理这件事情，好好学，以后这个事情就归你管了。”

折沁见折沅一脸苦相，偷偷地对他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笑，惹得折沅对他狠狠瞪了一眼。

“折沁你来千雍几年了？”

猛然听见师父问自己，折沁的表情一下就敛得正正经经，恭敬道：“回师父，已经二十年了。”

面前的弟子仍是一副十八九的少年模样，却不是因为吃驻颜药的缘故，而是折沁拜师后，他就发现这个弟子天资与旁人格外不同一些，千雍独门心法竟只用了五年就融会贯通，而这个心法最显著的效果就是驻颜长生。打那之后，折沁就一直保持着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用服用药物，模样还越来越俊，所以长清对他格外的青眼有加。

长清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道：“你生辰快到了吧？为师记得是腊月里的。”

折沅微不可查地撇撇嘴，还真是区别对待呢。不过虽然师父对折沁格外厚待，他也没有起过不平的心思，毕竟这个小师弟模样出众，性子也很讨喜，跟他还颇为投缘。

“劳师父费心记挂，是腊月初九的。”

“哦，那就没几天了，师父到时候帮你摆酒庆祝，折洸折沅你们也来，对了，把新收的那俩小徒弟也捎上。”长清兴致颇高，想着终于又有个由头喝酒了，娇蕊总是不让他多喝。

三人行礼应是。

“你们退下吧，折沅你留一下，为师有话说。”

折沁和折洸向师父告退，出大殿，把门带上。

长清起身，负手踱下来，走到折沅身前，道：“华瑶上仙昨天有问起你，听说你已出关，还说得空要来趟千雍。”

折沅面上一派平静，凤目微垂，道：“弟子不才，有劳上仙惦记。”

“你去吧。”长清转身，真是摸不清这个弟子的心思。

折沅躬身告退。

那个如桃花般艳丽的女子，一身红裙似火，风华绝代，让人一见难忘，他却还未想明白，她之于他，到底在心里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转眼就到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玲珑生来畏寒，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沐月都和她缩在房间里守着火盆。邹浥没事也天天往她这跑，磕磕瓜子，烤烤地瓜，三个人过得很是惬意。

折沁进来看见的就是玲珑拥着被子，沐月剥着地瓜皮，邹浥塞给他一把瓜子，道：“天冷，师兄，快来烤烤火。”

被温暖带着地瓜甜香的气息扑了满脸，揉揉脑袋，折沁笑道：“你们倒是快活，天冷可不是偷懒的借口。”

沐月继续剥地瓜皮，头也不抬道：“我们可没有偷懒，大师兄吩咐的功课都做完了。”

邹浥在一边点头附和。

玲珑抱着被子问：“沁哥哥可是有事？”

“师父让你俩晚上随我去契露峰。”折沁道。

“哎？契露峰是师父师母的住处，去那里做什么？”沐月也不吃地瓜了，惊讶道。

“想知道吗？”折沁到火盆边坐下来，伸手到火盆上烤着。

“想啊想啊。”沐月跳起来，凑到他身边来。

“想就给我剥个地瓜来。”

沐月递手上的给他，折沁一脸嫌弃地道：“这个你吃过了，我要新的。”

沐月气得呼呼的，无奈实在好奇，压着气，又抓过一只来剥皮。

玲珑捂嘴笑，推开被子给他倒水，问：“师父找我们有事？”

折沁接过沐月剥好的地瓜，斯斯文文地咬一小口，赞道：“不错！”又接过玲珑递来的茶水喝一口，“今天我生辰，师父摆酒，让大家聚聚。”

“啊！那师父有让我去吗？”沐月扑过来扯着他袖子。

折沁坏笑着看她，“你送份贺礼，我可以也带上你。”

沐月为难道：“你事先也不曾提过，这么仓促，我怎么能准备好？为什么玲珑他们就不用贺礼？”

“沁哥哥快别逗沐月师姐了，带上她吧，好吗？”玲珑笑道。

“既然玲珑发话了，就带你上吧。”

“玲珑你真好！”沐月搂着玲珑，一脸的喜悦。

“是我生辰，带你去喝酒，为什么不说我好？”折沁道。

“你天天就知道捉弄我，再说是看在玲珑的面子上你才答应我去，自然是要谢玲珑咯。”沐月吐舌头扮个鬼脸。

折沁微微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火盆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染了一层金黄色，眸子里也跳跃着两丛小火苗，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上次消雪后又下了一场雪，虽然积云散去，积雪却没有消融。明月当空，入目皆是一片苍茫的白。

雪光辉映月色，夜晚的千雍山上光线一点都不暗，面对面，连眉眼都辩得清楚。

长清给这处不是很高的峰顶取名契露，取情投契露之意。山顶建了几处精巧的小阁，是他们俩夫妻的居所。

四个身影沿着积雪覆盖的石阶往山上走，因为是师父的居处，御风上去有失尊敬，所以他们选择步行。

嘻嘻哈哈逗着说笑不寂寞，追追打打玩着闹着不觉冷，到了山顶，玲珑头上还冒了汗珠出来。

进了门，发现里面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外面冷风习习，里面却是暖风融融。几人脱了厚厚的外袍，在折沁的指引下，往后院去。

玲珑他们进去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架繁茂的紫藤，花开灿烂，流光溢彩，如一道紫色的瀑布倾泻而下，不由得感叹“法力高深就是任性”。

酒案就设在紫藤瀑布之下，桌旁除了长清娇蕊夫妇，折洸折沅也已到了。

于是上前先与师父师母行礼，又与两位师兄见礼，然后就各自坐下。桌上除了酒具，还摆放了几样菜品和新鲜瓜果。

娇蕊笑道：“没有劳动膳房，我自己弄了几样吃食，你们不要嫌弃我手艺不好啊。”

“全千雍谁人不知师母厨艺高超，我们能品尝到师母手艺实在是三生有幸呢。”折沅笑道。

“折沅一向是个嘴甜会夸人的，你们不嫌弃就好了。”娇蕊道。

长清道：“今日是折沁的生辰，大家一起热闹下，就当是为他庆祝了。来，尝尝为师酿的桂酒。”

玲珑和沐月起来给众人倒酒。酒液甫一入杯，酒香就飘散开来，端的是好酒。因着上次在八角亭喝醉了失态，玲珑便只饮了一小杯。

众人除了玲珑，其他人看着都善饮，传杯递盏，宾主尽欢，怎一个酣畅淋漓了得。

折沁虽然喝了不少，除了脸色稍红，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之色，与平时并无二致，折沅却已是酒酣耳热，用筷子敲着盘子，击节而歌，声音清越。

难得折洸平时一副严谨的模样，这时也借着酒意，流露出真性情，附和着折沅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歌声在夜空中回荡，那种豪放的意境震撼了玲珑，抬头眺望远处的山巅，一时间心底一片清明，觉得所有的愁绪都那么的微不足道。

转头间，不期然与折沁的目光相触，两人相对一笑，此时折沅的歌声正唱到“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