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明月从中天渐渐下行，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长。

黎明给人的往往是希望，但是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倒在地上的将是怎样的身姿？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就算死了也不会对战局产生多大的影响，大不了就是在阵亡名单上亮个名字而已。

这些敌人，说得好听了是强弩之末，说得不好听就是狗急跳墙，他们只是在自欺欺人地负隅顽抗，要拉着对手一起死。韩凌音咬着牙不肯下去，别人更是如此。

段峰口中的树长在峭壁上，向外伸出的枝干确实不是很粗，身材小巧的韩凌音跳上去应该可以被承受住。那棵树离崖顶大概有六米左右，旁边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底下更是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身手和胆识，少一样都会命丧空谷。这样高难度高危险的动作，明显不适合已经受伤的他们。韩凌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段峰和她相互看着，谁都不肯做出让步。

“韩凌音，这里不是将军府，也不是侍从营。这里是行伍，你是我的兵，就得听从我的命令！”段峰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行伍就可以让我苟且偷生吗？”韩凌音反问，倔强的眼神里透露出不一般的镇定。

她从小跟着韩言烈在都城生活，大小命令多了去，偏偏她就是个不容易听命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韩言烈不允许她在正规军队里任职。

“这不是苟且偷生，是延续。既然选择了行伍，就注定要比别人承受得更多！从今以后，你背负着行伍出身的荣誉，活下去也是你的任务和使命！”

齐国尚武，不仅军队的作战能力强，而且军规军纪也非常严格。在齐国，如果有行伍作战的经历，又没违反过军纪，那么这个人在很多方面都会优先得到照顾。尤其是做官，晋升会更有希望。

但是，齐国军人承受的东西也别常人要多得多。

残酷的练兵，无情的淘汰，经受风餐露宿，穿过盾林箭雨，永远向着烽火挺进。面前是责任与尊严，身后是千万父老百姓。只有挥刀，只有前进，只有胜利。他们，无言地接受每一个难以理解或者难以完成的命令。

思念深藏心底，生死置之度外。所有的一切，凝结为一份最高的荣誉——齐国行伍。

段峰说着看看与他围在一起的伤兵们，刚才敌人的偷袭把他们伤得太重，如若不然，谁不想活着回到家乡呢？“只有你有这个本事了，我们都是新州襄阴人......”

“是啊，我们都伤成这个样子，只有你的伤还算轻。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快点走吧。”另一个士兵应和道。

“对，我们死了就一条命，你留着命以后还可以做很多大事。”

“那个，能不能帮我把这些钱交给我娘？”一个比韩凌音大不了几岁的士兵从怀里取出一个蓝色棉布包着的小包，塞在她手中。因为他的伤口，蓝色棉布染上了血，看上去有些地方像黑色一样。

“韩凌音！”段峰低声而急促地以命令的口吻叫她的名字。

“在！”

“从今以后，新州襄阴就是你的家乡。我们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你当兵，要保护他们不受伤。你有吃的，就不能让他们断粮！”段峰刚毅的脸上划过一丝悲凉，“你们不要动，别引起敌人的注意。我代弟兄们给你磕一个，家里都托付给你了！”

韩凌音也扑通跪下，手里紧紧攥着蓝布包。还没等她回绝，决定已经不容改变。

另一边，一个瘦瘦干干的叛贼擦拭着自己那把大砍刀。“哎，老大既然不想留他们，干嘛还让他们活到天亮？”

“咱老大就是喜欢折磨俘虏，等死的感觉怕是不好受。”一个刀疤脸的壮汉回应道。

“老大这癖好，可是苦了咱们哥儿几个了。”

“嫌苦啊，我倒有个主意。”刀疤脸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笑着看瘦子。

“提前动手？”瘦子也笑了笑，瞥了段峰他们一眼，目露凶光。“这办法兄弟喜欢，几个脑袋而已，反正也得交上去，还在乎这点时间。早完事咱们早休息。”回头唤了其他人一句，“哥儿几个，抄家伙干活了。”

此时此刻，韩凌音在战友们的掩护下走到悬崖边，低头查看着那个生存的机会。两层楼的高度，跳下去冲击力会很大，旁边没有可以帮助平衡的东西，下面就是不测之渊。

“韩凌音，你可跳准点。”段峰看着她额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非常担心。“你下去以后，赶紧靠近崖壁隐蔽自己。我们帮你引开那些叛贼，等他们都走了自己再爬上来，知道吗？”

韩凌音点点头，这个决定是被迫的。她有点没法面对这个现实，半年以来出生入死的战友会殒命在这个静悄悄的黎明。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不够强大，如果能像爹和哥哥一样，她一定能救他们吧？

她轻轻摘下头盔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腕以及脚踝。因为她当时个头比较小，而且围着她的人很多，所以向他们走来的叛贼并没有注意到将要逃跑的她。

韩凌音已经调整好了方向，她回头不舍地看着战友们，“各位兄长家中的事，有我韩凌音在，一定帮你们料理好。”弟兄们点点头，殷切地看着她。韩凌音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的眼神，那是绝望中挣扎而出一缕希望。

她把目光转移到那棵树的枝干上，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双腿用力向上，纵身一跃，消失在山崖之上。段峰几个人围过去看，只见韩凌音笔直跃下，双脚正好落到枝干上，枝干受到外力不住地晃动。

尽管韩凌音已经迅速蹲下身子降低重心，但那枝干还是太细，竟把她晃了下去。在落下去的一瞬，韩凌音两手紧紧抓住了枝干。上面段峰他们吓得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的心神。

韩凌音双臂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上拉，右腿荡了几下，接着惯性趁机跨在枝干上，整个人瞬间稳了许多。她有条不紊地趴在枝干上，一点一点向树上挪动，越来越稳。段峰笑着朝众人点点头，该他们出手了。

众人回身，正看见二十几个叛贼正提着刀朝他们走来，一脸的杀气。

“来得正好，还省得我们去引他们过来。”段峰弯腰捡起韩凌音的头盔，他们的武器都被敌人拿走了，只剩下头盔了。

“大哥，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伤势最重的士兵在悬崖边坐下，静静地望着他们。他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了，“你们去吧，我先一步等你们。”

大家纷纷解下头盔拿在手里，段峰点点头，转身赴敌。就在大家慷慨迎敌的时候，那个伤兵从山崖翻身滚下。别的人没看见，贴着崖壁扶着大树的韩凌音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两个人有个短暂的对视，他好像还对她笑了一下。韩凌音睁大眼睛，脸上是震惊和痛苦。对于十四岁都不到的她来讲，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为了保护自己提前结束生命，未免太残酷了。

不到半个时辰上面就没什么打斗的声音了。叛贼里当官的好像来了，因为他们提前杀了这些人而骂了他们，最后让他们把尸体扔下山崖。

韩凌音紧紧抿着嘴，看着不断落下的战友默默心痛，她的手死死地抠着树干。一个“战友”落到了她眼前，搭在了枝干上，整个树都晃动起来。看着他的侧脸，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段峰。

“段队！”韩凌音小声地叫了出来，她虽然吃惊，但理智不允许她大声喊叫。

段峰费力地睁开眼睛，见到满脸泪痕的韩凌音，突然觉得很欣慰。他的兵还活着，并且可以继续活下去。他想说什么叮嘱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但好像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弯弯的枝干发出了声音，这是将要断裂的预警。疲惫的脸上挂了一抹笑容，“韩凌音，你要是没活到一百岁，对不起弟兄们今天替你死！”

这声音略带沙哑，但在韩凌音却是终身难忘。段峰放松了身体，自己从枝干上滑了下去，坠入不测的深渊，同其他战友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为处理尸体完毕的叛贼早就走了，天亮时分，韩凌音爬上悬崖。她没有找到队伍，是队伍找到的她，韩凌烟也来了。那个山崖里匪首的窝点很近，叛乱最终被平定。

她没有找到战友们的遗体，被哥哥带回了家，一同带回去的还有所谓“行伍出身”的荣誉。

韩凌音从回忆里走出来，思绪再次面对天胤小城的火海。看得出来，她已经冷静了太多。

“贺新，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了。”

贺新见韩凌音越发的沉着冷静，对她的担心也减少了几分。与其现在担心，还不如把前面的情况告诉她，让她提前有个准备。“快到城门了，那里有十个杀手阻止你出城。他们是当年被锦州侯派出去杀害严氏近支的，不过焚城的时候被关在了城里。他们会以攻击的方式阻止你出去。”

“不怕，我是行伍出身。”韩凌音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匕首。活下去是段峰队给她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怕火。”

“不够。”

“什么不够？”

“怕得不够。”韩凌音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她的眼睛越发闪烁。不知道是大火映在她的眼睛里，还是她的眼睛里本来就烧着熊熊大火，“从今以后，他们还应该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