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身份(一)
这日萧易寒早起,便觉得不对劲,眼瞅着他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都不见着百里调笙吵吵嚷嚷的让他起来练轻功?平时哪怕百里调笙定的是寅时三刻,他不寅时一刻起来,百里调笙都不干。今日怎么见他如此讲理通达了?
昨夜顾烟芜邀他去后山赏月看星,他定然就忙不迭的去了,折腾回来也好歹有个亥时、子时了,也难怪今日起得晚。
他在殿里四处寻不着百里调笙,心下着实生疑,难不成百里调笙又是宿醉了?
近日里来他倒是常常自己到殿后喝酒,往往都是捧一坛出去,空一坛回来,捧两坛出去,空一双回来,不过倒是从来没邀过萧易寒。似乎是清楚萧易寒两杯就倒的本性,也懒得邀他,省的是不尽兴了。
不过如果想让百里调笙宿醉,那真是需要带着一屋子的杜康出去,竹叶青都不行。百里的酒量是不可否认的好,甚至好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不论他隔天晚上喝了多少,第二天一早仍是一袭素袍风骨如玉,唯一哪点能证明他前天晚上喝过酒的,只是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酒香气。
百里好像走到哪里身上都有这样的香气,淡到几乎没有,却又不能让人忽视,尽是些清甜的酒香味道,丝丝的扣人心脾,闻之似醉非醉,若有还无。而且晓胥殿到处摆放的都是香炉,做工精致,价值连城的香炉,简直是随处可见,百里调笙却是从来不用的,不但如此,有些并不很名贵的甚至被百里调笙丢到了很陈旧的仓库里去,萧易寒不否认,他曾经有着打劫一群香炉然后溜下山发家致富的念头。
找到百里调笙是在后院,萧易寒脑子里所想象的百里调笙一醉不醒的画面并没有发生,结果却反之又反。
百里调笙背对着他,侧脸柔和,被笼了一层淡金色的薄晕。他独坐木亭石桌,自斟风雅,一袭艾绿锦袍流云纹样,日光之下,更显得他白,发是难得的绾起来,却留了两侧两缕鬓发。他执着一样制精巧的茶壶,手腕一抬,那澄澈碧绿的茶汤倾泻而下,淙淙打着汝瓷盏壁,听着像是泠泠的七弦。
百里调笙在泡茶?!百里调笙会泡茶?!
萧易寒不敢置信,茶道这种弥足大雅的事情萧易寒从未见百里调笙干过,他一般都是用酒替了茶,无论是他慵倚榻上看书,还是执了黑白二字对弈,甚至是最纯粹的口渴,他呷的都是酒而不是茶,他所收藏的酒的多样性简直就可以和茶叶的多样性匹敌甚至更甚。
百里好似早知道他来了似得,并不瞧他:“你也该起了,过来吧。”那声音淡淡,自自然然,不知感情是愉悦还是温怒。
萧易寒走到他跟前坐下,走的时候,特地避开了那根一丈高的木柱子。
百里推给萧易寒一杯和他所持一样的青汝瓷盏,“龙井,今年清明刚收的。”
萧易寒并不抬起来尝,在他的想象中,百里调笙的茶和酒放在一起久了,也一定是有一股子酒气。他也只是略有讪笑的打趣:“想不到你也会泡茶。”
百里调笙不理会他,嘴角暗暗一勾,表面是不动声色,脚底却是一碾一踏。
“诶呦我去!”随着萧易寒一声哀嚎,一颗青石板上头的碎石子儿从萧易寒右腰眼穴处掉了下来,打的萧易寒酸痛酸痛直不起腰来。
“臭小子,叫师傅。”百里调笙徐徐地吹散盏中弥漫的热气,垂着眸子道。
萧易寒撇撇嘴,他此生没什么信条,也没什么所谓的底线,唯一最反感厌烦的就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人叫他“小子”,或者装模作样的凌驾于他之上。
百里调笙碰巧就是看起来比萧易寒小多了的人,萧易寒并不知四大护法还有江漪珠的年纪,四大护法与宫主的年纪本就属于私密的事情,但萧易寒自己瞧着,江漪珠将将双十,木子茗也就双九,顾九卿瞧到的时候不多,萧易寒估计她也不过双九添一,更甚一些也就双十了。等到百里调笙,光看那极长的眼睫还有那一头乌黑如倒墨的头发,就知最甚不过大江漪珠一个年岁,将将弱冠罢了。
于是萧易寒便料定了,百里调笙就是比他小的这个事实。
萧易寒不屑,扯了扯嘴角,小声嘟囔了一句:“还不是比我小?”
百里调笙一听,嘴角笑意更浓,细呷一口茶,然后脚下又是一踏。
萧易寒还没从上一块石子儿的痛上恢复过来,左腰眼穴又是一阵尖刺般的酸疼,他“哎呦”一声捂住,正是疼的龇牙咧嘴的时候,一个噙了清泉的声音传过来。
“比你小也要叫师傅,再个,谁说我比你小?”
闻得这一句萧易寒便有些得意,也顾不上腰疼的直不起来,顿时便眉飞色舞:“萧某今年……”
“二十有四。”百里调笙似笑非笑,也不看他。
“那你呢?”萧易寒甚有些不服。
百里调笙斟了杯茶,那澄亮的茶汤划出一条细长的弧线,百里嘴角的笑意便像是那弧线一般澄澈,略带了几分玩味。
“今日将将而立罢了。”
本来浅啜一口准备看好戏的萧易寒,一听得这句,登时把整一杯烫口的龙井都吞了下去,灼得舌头与喉咙都红肿了,一碰是针扎一样的疼。他却顾不得这些,鬼知道百里调笙比萧易寒大了多少?整整六个年纪!
“这下可还服气了?”百里调笙说着又煮上一壶茶,挟这茶香的白蒙蒙的蒸汽隔开了两人,让百里调笙的面容变得朦胧而不真切了,他嘴角的笑意也不跟着真实了。
“这就是你今日不让我早起练功的理由?”萧易寒揉着刚刚被打中的两个腰眼穴,却发现越揉便越痛,最终甩开手不干了。
“并不是,我也从没指望你这不孝的徒儿这么关心过师傅。主要还是为了三点。”百里调笙轻轻摇摇头,竖起三根修长的手指,然后慢条斯理的说道。
“第一,你这小子进步也是贼般的快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那轻功的基础便是成了大半,怎么说也有六分,剩下四分便是自个儿摸索的。”
自从上次萧易寒不知好歹的笑过百里调笙之后,百里调笙也算逮着了让他练轻功的机会,也真是说一不二,当真是让他一日两个时辰从未断过。不过萧易寒也是神了,这平常人少说要个几年练成的功夫,他也就一个多月,便懂得得透彻,而今恐怕是去广毓殿翻墙也不会吃多大力气,而他进步为何是这么快,百里调笙自然清楚明了。但就算是这样,萧易寒也不会想要去了,因为自上次的事故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公羊妤告诉了江宫主,江漪珠便罚他扫了一个月的马厩,至今他仍然不敢回忆江漪珠那匹性子倔如公牛的红鬃马踹了他多少次,它是属驴的么!还是江漪珠教唆的……而公羊妤所要的绿豆糕,萧易寒因为负气她告诉了江宫主也就至今没给。
“第二,我想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免得这些天半夜出去都累着了。”百里调笙说至这时,不知道是不是轻蔑的笑了一下,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萧易寒争着辩解,按规定,拜了师的弟子一定要得到师父首肯才能离开所居住的地界。
“昨日后山,前日竹林,大前日,汉青殿,这倒不是半夜出去的,正午,趁我被师妹邀过去的功夫。”百里调笙一嘴让萧易寒是哑口无言,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萧易寒刚想要硬气的说一句“对我和烟芜就爱这样”,百里调笙却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第三,”百里调笙顿了顿,自顾自斟了一杯刚煮好的新茶,新茶出色没有刚刚那几杯翠了,却色如初春的嫩芽,看着可喜,“今日也是你生辰。”他笑意终于蓦地绽开了。
“今日?”萧易寒有些不可置信,声调扬的很高。
“今日是八月廿一。”百里调笙淡淡的回答着他的问题。
八月廿一,萧易寒差些给混忘了,在晓胥殿呆的这一个多月太过平静与安宁,每一日都差不离多少,他确实都要忘记日期了。
可是,百里调笙怎么知道?而且,今日不是他生辰么?难不成自己和他是一日的生辰么?也太巧了吧!
“你……”萧易寒一脸茫然,却好像又乍然间懂了什么的表情。
“是啊,我和你是同一日生辰。”百里调笙已然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便先抢了话头,一副了然全局的模样。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生辰的?”萧易寒又问。
“我当然是知道的。”那话明明是得意的意思,在百里调笙嘴里却生出一味不淡不浓的苦涩来,含在心里叫人堵得慌。
“我发现你好像知道我所有的东西!”萧易寒那语气像被人侵犯了什么隐私一般,简直是火冒三丈。
“当然。”百里调笙自然没有理会萧易寒所谓的火冒三丈,反之用一盆冷水给他灭了回去。
“还有,今晚就别出去了,晓胥殿前,我启一盏桃花酿,给你讲讲你爹娘。”百里调笙眉眼弯弯,饮完最后一口茶,把那茶具收拾了,径自离开了。
“我爹娘?”萧易寒脑袋里浮现起身皮肤黝黑身材粗圆的爹,老是把浓厚的头发绑成一个在头顶的发髻,脸上总是有一圈胡子渣,是为了干农活方便所以经常清理。还有长卧病榻,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娘,他们有什么好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