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蒹葭尽白霜(四)
九、
哥哥出现的那么突然,那夜我推开太平殿内室的门,就看见他坐在椅上悠然的翻书,侧影镀着浅浅的月华,而他好像从未离去一般。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我回到了十三岁时,我去外头摘花,哥哥埋头写着讲学布置下的诗赋,听见门开的声响,他会扬首冲我一笑——
哥哥抬头,对着我弯了弯唇。我愣住,呆呆的看了他好久。
瀓言原来说的没错,哥哥的确,已经与我不太相像了。
他的眉比以前要浓黑了些,斜飞入鬓如锐利的箭;他的眼比以前要亮了许多,熠熠若寒星;他的面颊比从前瘦削了许多,肤色也更深了几分;他的轮廓不再如以前那般柔和如女子,他笑起来的弧度亦浅了许多,少了明朗多了沉稳。
“蒹葭。”他轻轻唤出这两个字时我很想流泪。他是我的哥哥,我们曾相依为命了十三年。我飞快的向他奔去,俯在他膝上痛哭。
“蒹葭、蒹葭,哥哥回来了……”他微笑着轻轻揉我的鬓发,“你怎么还是和孩子一样。”他的语气无奈又宠溺。
“哥哥这些年都去哪了,总不回来。”我攥着他的衣襟没有撒手,我怕我的手一松,他就会不见了,这一场美梦就会醒来。
“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他说:“很有趣,也很累,不过这都没什么……”
“哥哥会讲给我听么?”
“你不会想听的。”他十七岁的眉宇间已有淡淡的怅然,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历了很多。
“只要哥哥说,我就会听。”
“可是哥哥没有空。”他戳戳我的额头。
我还想说什么,他的神色却忽然变了,换作了满脸的肃然。
我听见门外有女子大呼小叫的声音,是锦扇。
“放肆!你们敢拦着本宫!”
“本宫是皇后,本宫要见陛下有什么不可以!”
“让开,让开!”
“陛下,陛下为什么不让妾身见您!为什么!”
我没想到锦扇会在今夜闹事,心中有些慌,忙站起想要出去阻拦她进来,可哥哥却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首,看见哥哥唇边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门被坏脾气的锦扇豁然撞开,她看见殿内容色相仿的我们,不犹瞪大了眼。
她大约想要尖叫,但哥哥没有给她机会,他抬手,一支袖箭转瞬夺走了她的性命。
“锦扇!”我看着她倒下、抽搐、鲜血迅速的在地上绽开,我想要奔过去扶住她,可哥哥一把将我推倒了屏风后。
他再度抬手,杀死的是看见了这一切的宫人,而后他大步走出,头也不回。
“传朕旨意。”我听见他在门外对着后赶过来的宫人们这样命令,“公孙氏意图谋反,皇后携刃闯宫欲刺杀朕,你们速速为朕备下戎服,朕要领兵亲自捉拿公孙叛贼!”
我的双腿缓缓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我看见了鲜血,鲜血漫延过了屏风濡湿了我的鞋袜裙摆,我不知道这血究竟是锦扇的还是那些宫人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枉死后未瞑的双眸是否正在屏风后冷冷的注视着我。
灯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黑暗中恐惧一点点侵吞着我,带来森森的寒凉让我瑟瑟发抖。
哥哥、哥哥在杀死那些人时可怕的就像森罗地狱里的煞鬼。
到最后我想起了锦扇,对我笑的锦扇,小心翼翼来讨好我的锦扇,因为我的冷落而委屈的锦扇,单纯固执的喜欢着自己夫君的锦扇……想着想着,我发现自己哭了出来。
我迷迷糊糊度过了一个夜晚,次日我醒来是一切都已结束。
我在梦里仿佛一直在哭,再度睁开眼使我觉得眼睛酸痛无比,我看见一个人向我靠近,我嗅到了血的腥气,然后我拼了命的挣扎哭号。
“殿下、殿下!是我……”那人抱住我,用胳膊圈住我,“是我、傅瀓言,我不会伤你,不会……”
我看清了他的眼眸,而后嚎啕大哭。
他抱住我没有说话,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是无声的安慰。
后来瀓言告诉我,就是在那一夜,公孙家尽灭,哥哥用四年的时光积攒起了足够的实力,现在他终于是真真正正的皇帝。
哥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他命织造局织出华丽的独窠文绫四尺幅牡丹锦为我裁衣,命工匠打出赤金的金钗步摇赠与我,让宫人用胭脂水粉螺子黛替我描出精致的飞霞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像个公主一样盛妆华服,哥哥满意的看着我,“果然我妹妹生的是不差的,这样多好看。”
但我却觉得手足无措。
“喜欢么。”他亲自将一枚螺钿花子贴在我的眉心,“蒹葭,从今以后你是大应最尊贵的女子,唯一的长公主。”
哥哥为我新添了封邑,赠了仪仗,下令公卿及命妇见我的车辇都需避让行礼。我想这的确算得上是尊贵了,可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不能活过来,父皇也好,母亲也好,甚至还有锦扇,我失去的,都挽不回来。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瀓言,他听后微微一笑,“这些话,你可不要说给陛下听。”
“为什么?难道对哥哥也不能说实话么?”我几乎是下意识的问。
瀓言不语。
我亦默然。哥哥变了许多,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我们似乎疏远了,儿时言行尚可无忌,但现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的哥哥可以在我面前毫无顾虑的哭,也可以为了哄我开行扮女装,但现在的哥哥绝不会这样了,因为他是帝王,他有他的威仪尊严,当哥哥回来换上我一直在穿的冕服时,我惊觉他的气度我永世都难以模仿。
从元干四年起,他就不再如以前那般频繁的出京,但偶尔他依旧会离去,因为宦官与外戚被除掉后,天下依旧未曾太平。他离开时我依旧会扮作他,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不得不用些易容的小手段,而此时已是开始正式执掌东宫六率的瀓言会被调入宫中辅佐我。
我问他哥哥还想要做什么,他声音平静:“陛下想要集权中央,北逐胡虏。”
我意识到了什么,“那哥哥……是要对付地方上的节度使?”兵权在分散地方,我看了这几年的诏书也明白若哥哥想要对付北边的突厥人,首先就是要削弱地方势力,安内再攘外。
“嗯。”他为我画眉的手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为我将眉描粗。
瀓言姓傅,他是荆楚节度使的儿子。
“不要为我担心。”他看出了我眼中的忧虑,宽慰的小小,“节度使的存在不利于天下安定,收权是理所应当的,何况陛下至多是受了兵权而已,天下十九节度使,他总不能都杀了——再者说来,那些人的生死于我何干。”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冰冷,我知道他过去在傅家生活的并不好,他卑微的母亲早早的死去,而他四年前跟随哥哥北上时,其实就已经和过去的那个家一刀两断了。
可我还是会忍不住害怕,天下的局势于我一个女子而言混乱复杂,我看不到未来,我觉得我就像是坠入了惊涛骇浪的小舟,不知何时的风浪就会将我掀倒,将我和我身边的人分离。
我后来忍不住问瀓言,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瀓言想了一会,一如既往的对我笑,告诉我,“未来……会很好的。公主别怕。”
“那个很好的未来中我身边会有你么?”我攥着他的袖角,不依不饶的问。
他对我说,会。
这番话说在元干六年,距傅家覆灭还有三年。瀓言也没能猜中未来,又或者,他其实看到了未来,只是他不愿告诉我。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在元干六年时,哥哥与瀓言就已经有了矛盾冲突。冲突的起因是迁都。
哥哥在元干六年下了诏书,舍弃了位居天下中央的胥丰城,要将大应国都前往西北的靳阳城。
当时许多人反对,包括时任光禄卿的瀓言。他带领群臣上疏,打压主张迁都的许容与、梅凊、丁朔等人,险些使迁都不成。
哥哥召见了瀓言一次,在那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说:“傅瀓言,当年朕领你离开楚地之时你说过你会永远效忠于朕的。”
瀓言说:“陛下记错了,臣说的是会永远效忠于大应。”
我想哥哥对瀓言的杀意,或许就是那时萌生的。
十、
都城终究在元干八年时迁往了靳阳。
宫殿已被建好,大约六月便会西迁,我找到哥哥对他说我不愿去靳阳,哥哥问我为什么。我说,大约是因为在胥丰住的太久了,我出生在这,活了十九年从未离开。
哥哥扬起的笑容懒懒的,冷冷的,“呵,这里有什么好,胥丰的皇城内廷,尽是肮脏。”我猜他是想起了童年时不好的记忆,眉宇间有丝丝戾气。
“可我就是舍不得。”我低头说。
“傻丫头,你这么恋旧,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得了。”哥哥戳了戳我的额头。
“嫁人?”我听见这词时猛地心跳加速脸上发热。
“都十九了,再不嫁就是老姑娘了。”哥哥眨了眨眼,从书格上找出一张珊瑚笺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快看看,这些可都是而今朝中的青年才俊,我替你观察了好久才拟定了这些人选,你来挑……诶诶,别害羞嘛。”
珊瑚笺上的名字很多,可我始终都找不到熟悉的那一个。
我不信哥哥不知道我的心意,仔细看了好几次后,我的心冷了下来,将珊瑚笺递还给了哥哥。
我想哥哥应当是猜到了我的意思,接过珊瑚笺后再未说半个字。
回我居住的寝殿时,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瀓言了?最后一面仿佛还是是去年中秋大宴上的遥遥一望。
我深居宫城已有多年不涉政事,所以我并不知道,那时的瀓言其实已被卷入一场激烈的斗争之中。
哥哥要从节度使手中夺权,荆楚傅氏虽算不得首当其冲,但也受影响不小,傅氏的家主是瀓言的兄长,这个愚钝冒失的节度使不知是受了谁的挑衅,竟欺哥哥年少,欲举兵反抗。
瀓言离开傅家多年,可他终究还是姓傅,而哥哥有意对付他,于是他被牵扯了进来。
十一、
元干九年时,瀓言年幼的侄子逃难投奔于他,瀓言念在骨血之情上一时心软收留了那几个孩子,而哥哥正利用这个借口,将瀓言缉捕入狱。
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元干九年的初春,杏花落满了新都宫阙的巷陌,举目春景好,浅浅的绯红柔软如女子的情怀,我走过石径吹了满头的杏花,总觉得有一株杏树后藏着对我微笑的少年。
我去找哥哥,求哥哥让我见他一面。哥哥低着头处理政务,淡淡说:“蒹葭,你是堂堂长公主,牢狱这种肮脏的地方,你去做什么,傅瀓言那样的罪人,你去见什么?”
可我是一定要见到瀓言的。
我曾多次代替过哥哥,我的字迹与他相差无二——或许这也是双生子与生俱来的默契。至于玉玺,我摸了这么多年,要刻一个差不多的代替,也不是做不到。
我伪造了一份哥哥的手谕进了诏狱,在这里我见到了瀓言。
诏狱很黑,很阴森,凉风贴着人的脊背慢慢向上,让人不犹的颤栗,血的腥臭混在风里。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尖锐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公主。”在昏暗中,他的眼眸还是那样的亮,让我想起了幽月照在山涧泉流上莹莹的波光。
“瀓言!”我隔着铁栅望着他,几欲流泪。
而他笑得好像曾经一样澹然,语调一如过去那般轻快,“臣猜公主一定是背着陛下使了手段出来的,虽然公主殿下一向老实。”
“是啊。”我含着泪点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果然什么都能猜出来。”
“臣知道公主挂念臣。”他微垂首,目光有些无奈凄苦,“但臣也知道,陛下是一定要杀臣的。公主,你不该再与臣有什么牵连。”
“瀓言,哥哥为什么要杀你。”我咬唇,只觉胸中闷得很,若没有瀓言,那些年来我扮作哥哥如何能天衣无缝的瞒过所有人,没有瀓言,谁在胥丰城为哥哥积蓄实力,谁来替哥哥安定后方?
“哥哥怎能杀你!”我拧着眉,“你是有才之士,哥哥杀贤臣,就不怕社稷不安?”
“陛下要杀我,理由有三。”他平静的开口:“其一,我并非无可取代。陛下广集天下贤士,我死了,自然有人可以取代我,而取代我的人或许比我更忠心陛下;其二,我姓傅,纵然我不反,可陛下总会猜疑,与其等我反,不如先下手为强;其三……”他没有再说下去了,眼波清亮,温柔又哀伤。
“其三是什么?”我急忙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公主,你有没有听过李唐时安乐公主乱政的故事。”
我心底悚然一惊,过了许久方讷讷道:“原来哥哥,连我也不能相信……”
瀓言轻轻道:“不是你哥哥不信你,是大应的帝王不能信你。”沉默了片刻,他又换了轻快的语调说:“陛下或许是不信臣吧,臣在陛下眼里就是个祸害,会害了公主殿下的。”
我朝瀓言摇摇头,然而眼泪控制不住大滴大滴的划落。
“我会救你出去的。”离开前我这样同他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郑重的与人承诺。
十二、
我跪在哥哥面前请求他放了瀓言。
哥哥的神情中杂着几分轻蔑嘲弄,“蒹葭,朝堂政事,你还是不要多理会了,毕竟你是女子。”
我垂下头,声音却还是平稳的,“哥哥,昔年你不在皇城,朝堂事,可是由我这个女子一手处理的。”
哥哥的声音肃然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哥哥回忆回忆,当年有多少道奏章、上疏经过我的眼,又有多少不该我这个女子知道的事被我记在了心头。哥哥若不放了瀓言,我就把我知道的——不管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的,统统说出去!”
我听见哥哥怒极的冷笑,“好啊,蒹葭,你也学会来威胁哥哥了。”他一怒之下将手边的青瓷笔洗对着我掷了过来,响在手边的清脆破碎声让我心头一凛。
“蒹葭,你知道哥哥是怎么对付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敢于威胁我的人么?”他一步步走下来,声音似染着丝丝的寒凉,他停在我眼前,声音柔而冷酷,“我都将他们杀了。”
我抬起眼,望着那与我相似的面容,“那哥哥会杀了我么?”
他不语,俯身将手搭在了我的脖颈,他的手指是铁一样的寒冷刺骨,我知道外表柔美的哥哥并不荏弱,他如果在此时用力,我的颈骨一定会断。
我看着他,微笑,我在哥哥的眼里看到了我的影子,透过我的影子,我好像看到了十三岁的哥哥。
最终他松开了手,一步一步退了回去,“蒹葭,念在你我是兄妹的份上。”
三日后哥哥下诏,将瀓言罢免,傅家满门包括瀓言在内,流放辽东。
瀓言离开时并不知道我就站在城楼上望着他,春风过,风中杏花点点纠缠着他的衣袍,而他的背影却有如秋叶般肃冷,让我想起秋风中瑟瑟的叶。
瀓言走后哥哥继续为我张罗婚事,我知道作为女子十九岁的确算得上是老了,说起来人生有几个十九年?哥哥有意将我嫁给许氏将门,我在他下旨的前一天找到了国师连玦,我说:“请国师收我为徒。”
国师连玦一袭白衣如雪山上的冰霜,而他的眼眸亦是被冻封的泉流,冰冷而清澈,“公主并无修道之心,贫道也无收徒之意。”
我说:“我知道法自然,万事不可强求。道长不愿收我为徒,我本不该勉强,只是求道长帮我一把。”
国师看了我许久,最后颔首。
于是十九岁那年,我成为了随国师修行的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