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震怒，全臣皆如坐针毡，有些个胆小的甚至已经流了一头一脸的汗来。

轩辕帝沉着脸，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幼童尸体凝视良久，那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翻腾的怒气。

终于，他一挥袖，“拖下去！”随后撇下一干人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因轩辕帝未下散朝的旨。

梦婧瑶也同其他人一样跪着，两名幼童的尸体软若无骨，轻易被得了令的侍卫一人一个拖下堂去。

经过梦婧瑶身边的时候她只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呵，人生尚未开始便这么轻易断送，他们的主子究竟是何许人也，竟为了光复前朝不惜牺牲至此，梦婧瑶委实不懂。

曹全德头一次被轩辕帝拦在了书房门外。大事不妙啊，曹公公彻底着了慌，只像只无头苍蝇般在门外来回走。

陛下这是生了大气了！如何是好！

“曹全德！”

门内突传一声喝，曹公公整个人抖了三抖，连带着连声音都变了调，“陛，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那三个人给孤叫过来！”

曹公公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明了，回了声是，便撒开步子往光明殿奔去。

没一会儿，却哭丧着个脸垮着肩膀回来了。

“陛，陛下...奴才...”

“孤要的人呢？”

“回陛下，奴才去了光明殿，满朝文武皆在，却偏偏差了那三人。”

“什么？！”无为斋的大门砰一声只向两边开，轩辕帝站在门内一脸的不可思议，“反了反了，还不去给我找！”

砰，门复又关上了，连带着弹了曹公公一鼻子灰。

曹全德又在门口六神无主了一番，随后一跺脚，便往兵营府而去，一边办差一边暗暗叫苦，那三位祖宗能去哪里哟，此刻正是需要他们救火的时候啊，瞧陛下气得连尊号都不用了，竟只称了“我”...

曹全德这边已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然而这个世界便是这么的同人不同命，此时曹公公口中的那三位祖宗却站在个滴水成冰的地方冻得直哆嗦。

“仵作大哥，验个尸要多久？”梦婧瑶一边呵气暖手一边跺着脚。

“半个时辰。”

仵作头也不抬，只专心在面前的两具小小尸身上。

此处不是别处，正是在那殓尸房内。

经过御审的钦犯就算是死了也不可随意扔到乱葬岗去，需过了仵作这一关，明确了身份、死因，做了记录之后，方能落葬。

梦婧瑶头一次真心感谢这个规矩多如牛毛的地方，能让她弄明白一些事。

为保尸身不腐，一溜的陈尸台下是一溜的巨大冰块。

梦婧瑶看了看面前棉袄加身动作利落的仵作，以及一左一右两位全副武装神情自若的将军，再苦着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青衣薄褂。

最后吸了吸鼻子，天道不公啊！

梦婧瑶抱着膀子来回走，以求驱散这周身的凉意。

那裹尸布看着甚是暖和。

就在梦婧瑶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处正打算随意寻个台子躺上去了事的时候，那位酷过席战将军拽过轩辕皇帝的仵作大哥终于擦了擦手，直起身来，并且满足地感叹了一句:“新鲜的就是好啊。”

三人不去理会这位职业病发作的人又抽的哪门子风，只心中有千百个疑问将将喷薄而出。

“仵作大哥可瞧出门道？”梦婧瑶冻红了一张小脸，鼻间还似有道清亮之物。

仵作看着她人中上那抹晶亮十分嫌弃，不过还是正事要紧。

拿过那本存尸簿，翻了翻。

“此毒名为驼铃草，最早来自西部大漠。此毒毒性剧烈，中毒之后当场周身筋脉爆裂而死，且传中毒之人死前会产生听到驼铃晃动之声的幻觉，故此得名。”

大漠？莫非这几年那等乱党竟是蛰伏于那等人迹罕至寸草不生之地？

难怪遍寻不着！

“可还有其他？”梦婧瑶追问，她心中总有种淡淡的违和感，不过肯定与这毒物无关。

“嗯...其余也无甚特别，便如莫将军所言，二人武功尽废经脉齐断，不死也与废人无异。要真说古怪可能也就只有这处刺青了。”仵作一边说，一边掀起遮盖两具尸身的白布来，那两只鲜红的出云朱雀便跃入眼帘。

“刺青怎了？”梦婧瑶心头突然涌出一种不安来，急急追问。

“这色泽…似乎过于鲜艳了些……”仵作托着下巴沉思。

梦婧瑶突然明白自己心中的这份违和感来自何处，她终于懂了。

明白了一切以后，梦婧瑶反而沉着了下来，向仵作拱手谢过，回身淡然地同莫藜和席战说，“是时候去见陛下了。”

曹全德尽管奔波得满头是汗然而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的，他已然跑遍了各处衙门，然而皆寻不见三位祖宗的身影，当他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小心脏想回到无为斋复命的时候，竟惊讶地发现让他忙活的头发都快竖起来的三人，正整齐地跪在轩辕帝的书桌前。

“你们三个，谁先说？”轩辕帝冷着脸，一双绝美的桃花眼此刻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席战用眼角瞟了瞟身边的两人，二人皆眼观鼻鼻观心，瞧着绝不像是有开口的意思，想着这里自己年岁最长，这种要命的活儿还得自己先上。

“陛下，并非我等三人故意违逆圣旨，只是今日大殿上的事实在蹊跷，不由得我等不查。”席战抱拳行礼，恭敬地答道。

“那么结果呢？”轩辕帝十指交握，靠在椅背上，语气不善。

席战和莫藜这次倒很是默契，一左一右两只胳膊肘一齐捅到梦婧瑶腰上来，随后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该你出场了。

一人还了一记白眼，梦婧瑶提了一口气，向轩辕帝老实磕了头，这才将自己心头的疑虑说出。

“陛下，草民方才同二位将军实则是去了殓尸房。当真有所发现。”

轩辕帝没有接茬，梦婧瑶看了看他脸色，只能继续说下去。

“首先，小的是想说，这世上有一件事凑巧的称为巧合，超过一件的便只能是阴谋。今日朝堂上的事，正应了这句话。

谈到正经事，梦婧瑶也一改平日里的嘻皮笑脸，露出一张认真的脸孔来。

“首先，箭书这件事对方就已经做得过于明显，依小的愚见，对方是有些狗急跳墙的味道，想必也是没料到陛下对华彩娘娘上心如斯，竟对刺客一事死咬不放，且还是在刺杀未遂的情况下。”

哼，轩辕帝鼻腔发声，梦婧瑶也不太明了什么意思，只有曹全德在边上默默流汗却也不敢擦，向来只要一牵扯到华彩娘娘，陛下便无论如何镇定不起来，只不过人前伪装得太好，便只有他这日日夜夜伺候在身边的人才晓得。

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曹公公有一瞬间竟然起了告老还乡的念头。

“其次是两名刺客被抓时的状态。什么？武功尽废经脉尽断？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当日在天坛，席、莫二位将军联手都仍未讨得一丝便宜，这样的高手现下竟然坐等人来抓？未免太可笑了吧。”

“还有那断舌。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反而惹人怀疑，所谓多说多错，那便不如不说。此招倒是高明。”

“用不着你来表扬，接着说。”轩辕帝可没觉得自己的敌人太高明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梦婧瑶暗暗吐舌，这皇帝，真小心眼，说错半句话都不行。

“陛下别恼，其实那人也未必真那么高明。此事最大的败笔便在那刺青上。用鸽子血刺入皮肤的刺青方法很是普及，小的也在书上见过，此法好看是好看，只有个缺点，便是若年月久了，那红色便不如初纹时那样鲜艳，应有些棕色混杂在里头，只是这两名钦犯的刺青……”

“他二人的刺青色彩如此鲜艳，仵作可说了当是何时所刺？“轩辕帝是何等人物，一点即通。

“回陛下，仵作大哥说了，当是帝都刚戒严那会儿……”

这事，已然不能再明了了。

什么光复前朝，什么出云朱雀，便只是那子虚乌有的事。

他们现在看到的，便只是有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他们所查到的，便也是有人允许他们查到的。

梦婧瑶顿时生出一种挫败感来。

她还以为自己有个如何过人的脑子，竟能抓了行刺娘亲的凶手，替娘亲挡了那劫难去，却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无为斋里一时间没了声息，各人有各人的思虑。

看得出，席战同莫藜现下心里也不比梦婧瑶好过多少，如此被人当猴儿耍了，任谁都是得意不起来的吧。

“那冷昱倒没为难你们？”

没想到率先打破沉默的轩辕帝，竟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谁？”三人面面相觑，同时问出声来。

“便是你们口里的仵作大哥。求人帮忙便连人家的名字也不晓得么？” 轩辕帝露出一个鄙视的表情。

原来他叫冷昱，好名字，想必那位大哥当真是常常给人冷遇的。而他的差事也甚是符合他的性子，若非必要也没人愿意去叨扰他。

“冷昱平日里话可不多，你们三个好大的面子。”轩辕帝语气里竟有一丝羡慕？

“许也是被我等烦得紧了吧。”

席战和莫藜见到轩辕帝朝他二人抬手，便谢了恩站起身来，膝盖已有些许麻木了。

“从朝堂上拖下去的尸首，冷仵作可还满意？”

“是，臣瞧着冷仵作甚是欢喜，虽然欢喜得十分隐忍。”莫藜回想着殓尸房里那人在见到两名钦犯的尸身时眼里挡都挡不住的精光，心头一颤，一阵寒意飘过。

“嗯，那是，孤登基十六年，御审的次数统共不超过五回，当场暴毙于光明殿的今日也是头一遭，也不怪冷昱如此兴奋。”轩辕帝点点头，想来是非常的理解那位仵作大哥。

?梦婧瑶刚想接口说那冷仵作何止兴奋，简直是欣喜若狂。

?不过，喂，现下好像不是扯这些的时候吧？！

“陛下，现在可如何是好？” 梦婧瑶及时醒悟，止住了这个瘆人的古怪话题。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这可怎么好，愁啊，梦婧瑶真愁，可她看看书案后的那人怎么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

怎么回事？

说好的勃然大怒呢？说好的掀桌掀椅扔砚台呢？

场面如此平和，她竟然一下子接受不了。人，果然是犯贱的。

“如何是好？孤看现在就挺好。”轩辕帝表情甚是恬淡，底下四人却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钦犯抓到了，可喜可贺不是么，虽然人死了这个结局不甚理想，不过也还算圆满。”轩辕帝很满意，满意到就差将写了满意二字的宣纸直接糊在脸上才算。

圆满么？屁，哪里圆满？！这明显是个套，他们几个还傻乎乎往里钻。

梦婧瑶已然出离愤怒了，为何面前的九五之尊偏能如此淡定。

她回头看向席战寻求帮助，希望伴君时间久过她三四倍的席将军能替她答个疑解个惑。

你说，轩辕皇帝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鸣公子，孤听说你纸鸢做得甚好，改日便也让孤见识见识，瞧瞧是不是也同你猜拳的本事一样好。”?

梦婧瑶的脑子已然跟不上趟了，面前的这位思维实在是过于跳跃，情绪转换的速度实在是过于迅速，要不是轩辕帝胸前确确实实是少了一串朝珠的，表示他初时的确震怒过，否则梦婧瑶便会当真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便都只是她的南柯一梦而已。

陛下既已说了，又不好装没听见，梦婧瑶只能跟着答：“陛下若得了闲的话，小的自是愿意效劳的。”

“如此甚好。”轩辕帝笑得一脸牲畜无害。

梦婧瑶忍不住背过身去捂了捂胸口，皇帝陛下那张脸那双眼，笑成这样实在是很要命。照理见过了席墨那般的天姿国色，也该对其他任何脸孔免疫了才对，看来是太久没见到大美人了，失效了……

轩辕陛下思考回路不靠谱，底下人便也跟着满脑子乱琢磨。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一波三折节奏太快，最后，梦婧瑶莫名其妙地便回到了纪效衙门，连陛下让刑卫府起草华彩娘娘天坛被刺事件的结案陈词这件事还得由席战告诉他。

不行，她得好好睡一觉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