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举大白(1)
“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弱的时候。”很多年后,许临州总是这么说,苏墨也总是在旁边说他猪鼻子插葱。
时间回到六月接云城外的那个夜里,晋营大帐里。
姬熠拧开竹筒,在灯盏前缓缓展开帛书。
“……民母哭战,老父埋儿。兵者,伤其十九,肥其十一。白骨堆外,野膏芒草……”
姬熠眼前似乎看见那位老人白发苍苍,强睁开混浊的老眼在挥毫,两行清泪为民请命。
“师之所止,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姬熠掩上帛书,叹息不住,“这凶年报应不在我们这些混账将军身上,也不在那些混账国主身上,更不在我那个皇帝哥哥身上啊!”
“将军当心隔墙有耳。”参将忙提醒姬熠,“这话可说不得啊!”
“报应只报在黎民百姓,报在天下苍生。”姬熠抽出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剐蹭,竟划开一道口子,渗出一抹殷红,“如此说来,报应也是个不知人事的混账东西。”
“给我找张锦帛来!”姬熠下令,参将立即在文案上铺好锦帛,拿来笔墨放在一旁。
“你草拟吧!就写——就写‘人师不仁,吾心深得。兵者不祥,古已闻彰。忧民生无望,吾意有善,即兵临之际悬晋旗于城楼上,吾当挥军入境长趋楚卫。以大燮河汉将军为誓,大军过境,秋毫不犯。’”姬熠背着手在大帐里边踱步边口述道,“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秋毫不犯?古来的军队也不曾有过先例啊!”参将写罢,放下笔问,“将军这是打算不攻接云吧?”
“就这样吧!能少攻一城就少攻一城。你们也要记住,能少杀一人就少杀一人。兵灾兵灾,对百姓来说我们就是灾难啊!”姬熠拿起文稿,出血的指头用力摁在上面。
“退下吧!万万不可与他人透露此事。”
“是!”
参将行礼低头退出帐外,忽然见到从帐后走出的王监军,那是梁公考身边的司礼太傅。
“监军大人深夜何来?”参将问。
“昨夜不是来刺客了吗?夜里无事,我过来四处看看。”监军一脸笑意答道。
“那大人早些休息,卑职先退下了。”
“你去歇息吧。去火头那里领一碗参汤,夜里寒凉暖暖胃。”王监军和蔼地笑着一直目送着参将离去,面容忽然变得有些阴沉,他自语道,“姬熠,你可是好大的胆啊!私自与敌方定约议和,还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这回我可要好好地在国主面前参你一本。”
他冷哼一声也负手转身离去。
夜色悄然,营地里突然扑棱棱飞出几只鸽子,在月下尤为洁白,一晃眼就朝天边飞去。营边的老树上鸦声此起彼伏,像是阴惨惨地笑。
第二日清晨,姬熠早早地就来到偏帐苏、许二人休息的地方,他把竹筒递给许临州,说:“把这个带回给提督,昨夜之事多有抱歉。”
“无妨,昨夜我问将军意欲何为,将军想好了吗?”许临州扶了扶支撑的手杖。
“兵家大事,非我一人之事,不能不战。但如能依我所言,我可保接云无事。”姬熠沉声道。
“甚好!”许临州把竹筒塞在腰间,伸手就要去扯身上的绷带。
这时苏墨一把抢去竹筒,笑嘻嘻地说:“你这个瘸子还想着出风头,都这个鸟样了还不老实,你就老实待着吧,小爷我受累就替你跑一趟!回头请我两只烧鸡。”
“不干!不干!没钱请客!”许临州装作要起身的样子。
“你咋恁抠门呢!”苏墨也笑,把竹筒收进腰间,转手就拍了拍许临州的肩头,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切小心行事,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姬熠谨慎地交待苏墨。
昨天夜里姬熠离开后,许临州就把所有的事都跟苏墨说清楚了,此时苏墨也明白这事情的重要性。
“放心。交给我妥妥的!”苏墨嘴角上扬,拎起椅背上的黑裘往身上一披,掀起帐帘就出去了,微风吹抚得额前的发丝翘起。
“骑我的草上飞去!”姬熠招手让亲卫牵过自己的马来,马名为草上飞,纯血的青阳龙血马,当年为了驯服它自己还摔断了四根肋骨。姬熠突然想到自己的马脚力好,跑路快,就追出帐去喊苏墨。
“吁~”一声长嘶,苍黄的身影掠出,前蹄高抬,然后狠狠敲在地上,地上顿时一对海碗大的蹄印。云纹钢制的马蹄铁与地面碰击发出清脆的不同于常马蹄铁的声音。苍黄色的龙血马少之又少,那一抹飞扬马鬃如火,连许临州这种对马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不由得夸一句,果然一匹极好的神骏。
苏墨纵身跃马,马儿狂嘶,声音洪亮如雷,它一昂头,翻身就要把马背上的“外人”抖下来。姬熠轻喝一句“听话!”
草上飞就立刻停下了危险的动作,马唇在姬熠手掌温顺地蹭了蹭。吓得背上的苏墨一颤,手紧紧攥着马鬃,手心都是冷汗。
“放松点,你把马鬃扯得太紧了。”姬熠不禁莞尔,想到和议的事他又忍不住交代,“小心行事,速去速回。”
“吁~”一声轻嘶,马儿已是在十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