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广毓大会(五)
夜色,静的像是一滩浓墨。
百里调笙是笑着的,可眉目之间只能看见的是凄楚与思念,他长伫于晓胥殿高台之上,举杯对月,对着那浩渺茫茫的月光。
那月光,给他打上一层虚无的影子,他仿佛也是月光所化的一般,飘渺虚无。
他的长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载着朗朗的月华,沿着素白的衣袍倾落下来。
那月光也落在他的眸子里。
半晌,他把满满一杯桃花酿,倾向地面,清冽的酒香氤氲开。他声音里含着浓郁悲楚,声线都在轻微的颤抖。
“绣棠,今日,你终可安息了,你都不知,那一招白虹贯日有多漂亮。”
言罢,他眼角滑落了一滴晶莹的液体,盛着清冷的月光,“啪嗒”一声,滴到那还晕着酒香的深色痕迹上,不见了踪影。
萧易寒醒来的时候,是个夜晚,月色如水的夜晚。
但是他不知道是哪天的夜晚,只记得,他眼中只能看见桌子上,星星点点将要熄灭的一点烛光,随着微风在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为一缕青烟飘渺而去。
他看得朦胧,像是双眼被蒙上了一层水,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口腔里浓郁的腥味还没有褪去。
他就那么一直模模糊糊的半眯着眼睛,却没有力气坐起来。
过了一会子,走来一个人,他看不清脸,只知道不是顾烟芜,顾烟芜的脚步声总是无声婀娜的。
那个人熄了那蜡烛,又换上一个新的,更亮的,燃着灼灼的生命力。
萧易寒想说话,嘴却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人走到床榻边上坐下,看了看萧易寒,扭过头,极轻的叹了一口气。
萧易寒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点,他看清了,是华柠薇。
她一身受艾大会上,还没有褪下来的素色衣服,头发看上去有些凌乱。
她望见萧易寒醒了,怔了一下,忙跳起来握着萧易寒的手,眸子里又惊又喜,兴奋异常。
“萧哥!你醒了?!”
萧易寒的掌心传来一阵温热。他想要起身,却使不出任何力气;他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他委实想要问一句:“烟芜呢?烟芜在哪?”
华柠薇扶着他起身,递了一碗水给他,声音糯糯的,带了哭腔:“萧哥,你饿不饿?你都不知道,我和老哥还有,”她犹豫了一下:“烟芜姐多担心你!”
萧易寒抬起手,扶着那碗水,喝了一口,稍稍冲淡了嘴里的腥味,嗓子沙哑着,问:“烟芜呢?烟芜在哪里?”
华柠薇摇摇头,叹了一口:“不知道。”
萧易寒眸子里一星半点的火星灭了下去,又问:“她来看过我吧?”
他内心的答案是肯定的。
华柠薇犹豫了一瞬间,随即扯出了一抹笑容:“当然,你没醒来之前,她……来过了,陪了你好长时间。”
萧易寒脸上不觉绽上了一抹浅笑,心中暖洋洋的,像是被温水抚平了一样。
“顾护法,她,给烟芜一个公道了么?”萧易寒继续追问,问的时候有些情急,不觉呛了一口水。
华柠薇一脸关切的拍他的背,萧易寒才渐渐平复下来,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给了给了,季昭珏被取消了参加受艾大会的资格。”果然说恋爱中的人都是白痴,萧易寒醒来前三个问题全都是关于顾烟芜的,可是这样值得么?
萧易寒猛地蹙眉,又猛烈地咳了几下,抬起眸子问华柠薇:“就这样?!”欺负了他的烟芜,居然仅仅是免去资格么?难倒不应该逐出广毓么?
华柠薇点点头,心疼的看着他:“就这样。”
季昭珏是谁?季家是什么身份?五毒又是多大的势力?仅凭这几点,不要说是刺一个合谷穴了,就是把顾烟芜弄残了,只要五毒教主求情,哪里能重罚了去?
华柠薇看萧易寒刚要张嘴辩论一翻,忙拦着说了原因:“毕竟不能指证,就是季昭珏。”
谁见萧易寒猛直起身,咬牙切齿,睚眦欲裂,喝道:“荒唐!”之后不免觉得荒唐的笑出声来:“不能指证?!不能指证!难不成,烟芜还自己扎了个针在合谷穴里?拜高踩低!真是拜高踩低!堂堂广毓,这种事情还能做……咳!……咳!”华柠薇见他如此激动,忙去拦着,谁料到被他一下甩开:“这种事还能做得出来!真是叫人笑话死了,怎么不直接说烟芜有罪呢?顾九卿看似是个持重的人,却免不了干出这等事情来!真是……”他说到激动之处,也干脆不用什么“顾护法”了,直接言道“顾九卿”。
“够了!”华柠薇按不住他,火气上来,大喝一声。
萧易寒吓得一怔,却只是一怔:“我去上云霁殿找她论论!”刚要翻身而起,却零星力气也没有,生生被华柠薇按下去。
华柠薇气急了,却也不好对他太凶,语气终究是软了下来:“你怎么不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伤怎么样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哥在哪里?你怎么不问问我是第几名?你怎么不问问这些!”华柠薇亲眼见得,顾烟芜一次都没来看过萧易寒,一次都没有!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萧易寒说了,不知道萧易寒是痴还是傻!
萧易寒一想,心下有悔,却又担心着顾烟芜,半晌才诺诺道:“那……现在什么时侯了?”
华柠薇一扭头,不再看他,只是悠悠的回答:“现在戌时三刻。明日,受艾典礼。”
“华元白呢?”
“睡了。”
“那……你,你第几名?”
“二十六。”
萧易寒一听,忙问了一句:“烟芜呢?”
后来转念一想,烟芜早就被季昭珏淘汰了,又落寞了一句:“当我没说。”
哪想得,华柠薇回了一句:“第一。”
“什么!!”萧易寒又惊又喜,若不是他现在受着伤没力气,早就起来扭一段秧歌去放鞭炮了。
“是的,查明季昭珏干的这件事,顾烟芜就被安排和别人比赛去了,那想得到!这一鸣惊人。”华柠薇绞着裙裾,不觉忆起顾烟芜凌风台上,广袖素衣,光是这一抹景色就是绝代风华。更兼她一招梅花三弄腰如细柳,摇曳生姿,芊芊聘婷,婀娜婉约,看上去似舞非武,一招一式下来,光是华柠薇看的都快改变取向了,何况那些男人?
罢了,她嘱咐一句:“你用招太过猛烈,伤了元气内里,气血回转,伤口裂开,需要将息好些日子,好好歇息,”她又悠悠叹了一口气:“萧哥,值得么?”
萧易寒知道华柠薇在说什么,只不过他乐得不去接话。华柠薇一看他没反应,便以为他是没有听懂,转身便要走了,正待这时,萧易寒转念一想,拉住华柠薇的衣袖,张口问道:“那个……江宫主她怎么了?”
华柠薇没反应过来,张口便回道:“能怎么?安顿好宾客,就在广毓殿里啊。”顷刻便念及当日琉湘楼里萧易寒所言,随即一笑,笑间又回到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本样子。
“哦。”萧易寒没说什么,自己在床榻上躺下,翻过身去,片刻又补了一句:“这两天麻烦你了,帮我把蜡烛熄了吧。”
华柠薇心中不免酸涩,麻烦我算不得什么,就是你自己的痴,但愿不要给你招来祸端。
罢了熄了蜡烛,转身掩门而去,屋内又是一片漆黑,这次连星点蜡烛都没有了。
只是空省一点幽幽月光笼着,整个屋子,显得特别的静。
萧易寒苦笑,我终究是没有办法来证明我自己,终究还是让父母失望了……
廿五,清晨。
华元白扶一把身旁的萧易寒,紧蹙眉头,悄声说:“没事吧,不能跪别跪了。”
萧易寒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直跪在青石板地上,青石板本是极硬之物,华柠薇跪久了都觉膝盖生疼,何况身体还没有恢复的他?
青石板上头还有细小的朝露水珠,抚上去冰冰凉凉,更是浸骨的生冷。
坐上众宾未至,他们只得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萧易寒不时打量顾烟芜几眼,她身影柔弱纤细,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里头十分好找。
前五名都跪在最高一阶上,往下依次排开,等到萧易寒和华元白,只能跪在群人之末了。可他们身后的季昭珏,一直是咬牙切齿的盯着顾烟芜看,眼睛肿的像个桃核,通红通红的,却透出一股生冷的恨意,让萧易寒背脊发凉。萧易寒却是不屑,只当是季昭珏奸计泄露,甚至还觉得不够畅快!
他心中不免对季昭珏又多了几分厌恶。
约摸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萧易寒见得江漪珠来了,她换了前日的衣衫,成了一席水色衫子,把她衬得异常消瘦,风一吹过来,袖子便如同流水一般了。
那是彻骨的清冷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