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分分亮起来，这个夜，分外的漫长。

一卷太古纪事从头诵到尾，抑扬顿挫了一夜，也未见她有醒来的意思，只要稍稍一停，她却就皱着眉头，揪住他的衣袖，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门外响起小厮禀报的声音，道是三少爷请清九姑娘与颜公子前往蜀香楼用早餐。声音有些大，她不安地在怀中动了动。颜初无奈，只得用传音之术让那小厮退下，不必等他们。

脚步声渐渐远去，清九眉头皱了几皱，终于还是被吵醒来，还没睁眼，就低低咕哝道：“好烦……”

颜初轻轻一笑，扶着她坐起来，柔声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清九昏昏沉沉地摇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惊道：“你的声音……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错了，是我太胡闹了……”

颜初念了一夜书，连口水也没时间喝，嗓子有些火辣辣地疼，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低哑。清九心疼而愧疚地看着他，挣扎着起来倒了茶水，小声道：“你不用管我的……”

颜初浅啜了一口，看着她，眸中尽是温柔笑意，轻笑着道：“我的傻姑娘喜欢听我的声音，我有什么办法呢？”

清九咬着嘴唇埋下头：“我……唉……”

颜初拍了拍她的头，道：“不许多想，好好休息。你这样，我很喜欢。”

清九眨了眨眼道：“真的？”

颜初失笑摇了摇头，笃定道：“真的。”顿了顿，道：“身子如何了？要不要去和他们一起用些早餐？”

清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还是去吧，不想让大家担心呢。”

颜初按住她的手，眉间隐有忧色：“不可勉强。”

清九笑着摇了摇头，坐直身子，四肢软软的有些乏力，额上温度已不如昨天滚烫，应是无碍了。她从小体弱多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困得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颜初还在这里，心里一惊，道：“啊，那个，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颜初莞尔一笑。昨日她衣衫不整就往自己身上蹭，此时才觉得害羞，不嫌太晚了吗？沉吟片刻，道：“我先去嘱咐他们煮些淡粥，你收拾好便来。出门向左几十步便是蜀香楼，我在那里等你。”

清九红着脸抱住被子，点了点头，只盼他赶紧出去。心下觉得自己昨天真是仗着病力做得太过分，一边又觉得，自己醒着时定然没有胆子调戏他，趁着生病神志不清占占他的便宜，倒也不错……

外堡中商贾云集，一派和乐景象，绝不会有人想到这里便和闻名天下的险地唐门有何关联。清九听着小贩热闹的呼喊，殷勤的吆喝，人来人往的穿梭，觉得自己又有点懵。一路听闻中的唐门阴森诡异，处处皆是机关杀招，唐门弟子更是如唐无岚那般冷血神秘……

这里，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而繁华的市集啊……看着这些瘦弱的小贩，或是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商人，哪里有半分会武功的样子？更别说传闻中无声无息中夺人性命了。

思索着向左走了数十步，果然看到大大的金字招牌高挂在酒楼之上，“蜀香楼”三个字在初升旭日之下闪闪发光，被带着人间食物香气的炊烟缭绕着，分外诱人。门口店小二正殷勤地招呼着客人，她正移动着目光搜寻着众人踪迹，二楼上一扇窗户却已被人推开，探出一个苗条的身影来，招手呼喊道：“阿九~这边！”

清九心里一喜，跟着店小二上了二楼雅间之中，果然众人都在里头，只是不知为何不见唐无岚的身影。颜初手上端了一碗莲子粥，正拿调羹轻轻翻动，见她上来展颜一笑，道：“来的可好，刚刚凉下来。来，先吃一点。”

清九接过来，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正要尝一口，却听到雅间们被敲响。她以为是唐无岚，顺手开了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笑眯眯的，保养得当的中年人，手上拿了一本账簿，一进来便唱了个诺，恭声道：“几位可就是唐三爷的客人？”

颜初微微一愣，道：“正是。不知贵店有何见教？”

那掌柜笑眯眯地连声道：“不敢不敢，唐三爷的客人，那就是小店最尊贵的客人。小贵子！怎的才这么些菜？若是怠慢了重要客人，这责任你可担得起？还不去把店里最好的菜全都上一份来！再加上两坛二十年上好女儿红！你还敢记老爷们的账，你是瞎了狗眼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错愕地听他训斥着身后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店小二，将账簿重重摔在小二手中，回过脸来时又是满脸堆笑，连连鞠躬道：“是小店疏忽，怠慢了几位贵客，还请贵客恕罪，恕罪……粗茶淡饭不足待客，还请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颜初温言道：“无妨，有劳店家上心了，倒也不用多上什么菜，这些足矣。”

掌柜似乎一喜，陪笑道：“是是是，几位老爷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当然不在乎这点小菜，是我多此一举了……几位老爷慢用，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句就成，吩咐一句就成……”说着不住向后退去，替众人带上了门。

清九疑惑地看着这两人。听说若有人在唐门稍有不敬，往往当天便失踪多半是身亡，就连吃饭时说了几句大话也一样……难道说唐家堡中真的人人尚武，连这胖掌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吗？

清九不由对传言大感怀疑起来。

“阿九，你可算来了，你没事吧？唉，你昨天忽然……大家可都是担心得不得了呢。”阿喵早就地迎到门边，嗅了嗅她手中莲子粥散发出的清香，苦着一张脸。

“啊，你可真幸运，有粥喝……我跟你说，这里的菜啊汤啊全是辣的，辣的要命，连我都受不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吃下去的！哎，虽说我不用吃东西，可是看到这么多美食却连尝一口也不行，这滋味儿可真难受……”

清九听着她絮絮叨叨诉了一滩苦水，目光却忍不住投向静静看着窗外的晚凌。昨日的事情被错乱的记忆冲淡了痛苦，此时回想起来却是那样鲜明。为什么可以像是已经忘记的样子呢？今天起来，大家已经又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好像从来没有少一个人……

察觉到她的异样，苗月暝顿住了话锋，声音中带着些歉意与安慰：“阿九，不要再难过了……如果晚渊还在，一定也不希望我们因为他消沉的……毕竟，只要我们还活着，生活就要继续呀……”

是啊，生活还要继续。多么有力的借口，忘记痛苦，忘记仇恨……多么，美好的借口。然而，真的可以忘记吗？那些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中的牺牲品，又是否有过不甘与怨恨？可如果不忘记，难道要永远带着恨与悲哀活下去吗？那样的人生，是否太过悲惨？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晚凌侧了身，回过头来，正对上她的视线。晚凌的目光清洌，坚韧，通透，一样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似乎看透她内心所想，淡淡开口：“修道之人不以生死为重，天道有常，不可更改。去了，便去了罢。”

一屋子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清九第一次发现原来悲伤竟也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半晌，她点了点头，有些嘲讽地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了。我会带着师弟的希望，好好，开心地活下去。”

颜初抚了抚她的头，知她放不下，却只柔声道：“粥快凉了，喝些吧。”

清九点头，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莲子粥往口中送，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坚固的木门被咵啦踹开，几乎刹那间一支短箭掠过她指间，调羹与粥碗崩裂，清粥溅溢。颜初眼疾手快将她往后拉了一步，险险避开汤水，饶是如此，也已十分狼狈。清九皱着眉头看着忽然闯进来的唐无岚，心中有些怒气，不解道：“你做什么？”

唐无岚眉头皱得更紧，冷冷道：“这屋中，都倒了。”

林夕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要尝一尝巴蜀特色菜式，被他这一扰大失兴致，不由轻轻一拍桌子，道：“你要干什么……”忽的想起自己是在别人地盘，连这顿饭也是别人请的，不由一时哑声。

唐无岚却不在意，只是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厌恶之色，目光定在那满桌丰富的菜肴之上，忽的大步向前，飞起一脚将桌子踹倒，桌碗瓢盆乒呤乓啷碎了一片。紫芸却不买账，挑眉怒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好端端的请我们吃个饭，怎的却又把菜全都摔了？逗我们好玩是吗？”

明光忍不住劝阻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可动怒，唐施主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归奏若非躲得及时，身上也被溅上汤水，却不恼怒，温声问道：“唐大哥，莫非是堡中发生了什么事？”

唐无岚斜视着地上汤水蔓延过青石地面，侵蚀出一阵白烟，道：“菜有毒。”

林夕大惊，本来手中还一直握着一双竹筷，此时却犹恐避之不及，将它远远掷出，疑道：“这可是唐家堡，谁敢……”话未说话，自己也是一愣。既然是唐家堡中，那下手的多半便是唐门中人了。只是他们初来此地无冤无仇，谁又会一心想取他们性命？

唐无岚侧过头看着那扇倒下的木门，眸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芒，道：“你们见过了。”

“见过？难道……”清九愣愣看着门口，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刚才那个白白胖胖的掌柜真的也是个用毒高手？”

唐无岚有力地点了点头，确认道：“那是我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