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宫里人人都知道那位席将军掌管的纪效衙门有点不太对头。

至于怎么个不对头。

其一、席将军没有去校场练兵；其二，鸣欢小厮几天来都没吃他最爱的梅花糕；其三，莫藜将军数次登门拜访的时候居然吃了闭门羹。

整个衙门周围都笼罩着一层低气压，每个路过的人，嗯，最后都选择不去路过……

不过，宫里还是有一个人心情很好。

那便是无为斋的那位。

曹全德伺候在边上看着轩辕陛下那掩都无法掩饰，当然也不想掩饰的笑意心想，陛下，您这可不厚道啊！

[安宁宫]

皇后娘娘头绑额带，半倚在卧榻上，粉黛未施，神情憔悴。

“娘娘，席大将军来了。”梅寒凑过身来悄悄通禀。

“哼，”皇后冷哼一声，“一定要等本宫出了事才来，不会是来看看我这不中用的妹妹到底死了没吧。”

“娘娘别这么说。”梅寒安慰道。

“让他进来吧。”

梅寒出去通传，另一边伺候着的兰姿拿过三两个靠垫给皇后垫在腰后，又扯过一块薄被给她盖了。

“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福寿安康。”席城大踏步地走来，掀袍单膝跪下。

“起来吧，长兄如父，本宫怎么好意思让哥哥跪着呢。梅寒，赐座。”说着朝梅寒挥了挥手。

不理会皇后的话中带刺，席城谢过梅寒便就势坐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哥哥此次进宫所为何事啊？”皇后斜着眼懒懒地瞟向他。

“为兄来看自己的亲妹妹，乃人之常情，还偏要有事么？”席城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欧，得了吧，我的好哥哥，我们席家可向来演不了什么兄妹情深的戏码。”

“卓儿，你还要为那件事恨我多久？”席城声音嘶哑。

“怎的？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原谅你？你怎有脸提原谅这两个字？！席城，只要我一息尚存，便决计不会原谅于你！你且死了这条心！”皇后勉力撑起身子伸出食指恨恨地指着席城。

“ 当年你助尹越夺得天下，却又怕他过河拆桥，便想出这联姻的法子，强迫我嫁给尹越。知我必不肯就范，便以周郎性命为要挟，逼得我吞下那碗噬骨汤，打掉了我同周郎的孩子！当晚便将我送上了尹越的卧榻！”皇后面色惨白若鬼，一双眼却布满血丝。

“若不是你！我同周郎早已双宿双栖，如今想必已是儿女成群！若不是你！我怎会被那噬骨汤毁了身子，好不容易怀上的胎却一个都留不住！若不是你！！我那苦命的周郎又怎会在我嫁入宫中短短三个月便郁郁而终撒手西去！”

皇后神情狰狞，“是你，都是你！席城！你说！你说！我怎么能不恨！”

席城双眉紧锁，手握成拳，只怔怔望着面前地上一言不发。

“怎么了？哑巴了？”

皇后面无血色，气喘微微，只得退回卧榻上靠着。她小产不久，身子尚未调养妥当，这一番痛斥已让她精疲力尽。

良久，席城才低声说，“卓儿，付出代价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皇后轻蔑一笑，“是啊，我倒差点忘了，为保席府荣光而自践自身的并非只有我席卓儿一人，谁说只有女人才能出卖色相？！

哥哥不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的，竟得了那尹越的嫡姐尹秀的芳心，如今皇长姐正是大将军府的女主人呢。哦对了，那老女人还长你几岁，平日里哥哥到底是称她夫人比较多啊？还是长姐比较多？”

“休得胡言！”席战低喝一声，“她毕竟是你的嫂嫂，且入府以来，一直帮衬着我席家，并无二心！”

“哟，在我面前你演个什么伉俪情深？难道你已经忘了，当年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叫梓媚的窑姐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席战眸光微暗，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席卓儿便更加得意张狂，“都说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也是，不过一个窑姐儿，再是那痴情绝恋也比不上皇帝长姐的身份好啊。

何况，好歹人家还是随了你的心意把那野种给你留下了，还带回了府去好生教养。那野种竟然还挺争气，甚是得陛下欢喜，平日里出入无为斋如同回自己家一般。只不过你这宝贝儿子若知道她娘亲其实是被你那枕边的老妖妇生生毒死的，你说，这大将军府，还能不能像今日这般太平？！

哈哈哈哈，席卓儿笑得猖狂且惨厉。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席城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哎哟，哥哥，瞧你这说的，妹妹我能奈你何。你做的，必然也是你想做的，否则谁也逼不了你，不是么？”红唇轻启，席卓儿说话不温不火，却直击席城的心底。

“不论如何，你我总归都姓席，且如今都是皇家的人，一荣具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虽恨你，却不会为难于你，知你对陛下最是忠心，危害社稷的事于我也无好处，我自不会干。只是当下，只要你替我除了华彩那贱人便是！”

提到华彩二字，席卓儿简直咬牙切齿。

她当年入宫虽不情愿，无奈事已至此，人毕竟还得好好活下去。

且尹越待她并不薄，遵诺授了她中宫位分，吃穿用度也是极尽奢华，恩赏的钦赐的珍奇古玩也是数不胜数。一月里有大半时间都留宿于她的安宁宫中。

有一瞬间，席卓儿甚至有种错觉，认为尹越其实是真心待她的，而不是只看中她背后的席家。

又有一瞬间，席卓儿甚至还会觉得，也许这个男人真的可以抚平她的心伤，也许哥哥的选择并没有错……

直到十年前的那天，尹越带着那个叫华彩的女人回来的那天！

一切都变了……

她不过一介布衣，陛下竟待她如珠如宝，进宫第一天便将锦屏宫赐给了她，那是整个皇宫里最最华丽的宫殿，是前朝朱雀皇后的寝宫。

宫内云顶檀木金作梁，珍珠琉璃盏作灯；羽缎罗衾铺于床，鲛绡珠帘遮其上。地上铺的是镶金汉白玉，桌上供的是千年珊瑚瓷。

凿地为莲，是步步生花。

席卓儿还记得刚入宫那会儿初次见到这座宫殿时自己惊叹的模样，当时她就求着陛下赏了她，可陛下只是摇了摇头，之后几年仗着自己得宠，她一直不曾死心，只是陛下始终不肯松口。

谁知那个女人一来，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夺了她心头挚爱！

非但如此，陛下也变了，君恩断得如此突然而决绝。

陛下除了每月初一按着例法来她这安宁宫外，其余时间日日宿在那锦屏宫。

这安宁宫啊，如今是一点人气儿也没有，冷得，就像冰窖一样。

她也曾哭过闹过，但陛下就是不为所动，以一句“中宫皇后贵为国母当有容人之量”将她轻易打发。

之后她再不敢闹，只因她每使一次性子，陛下看她的眼神便冷一分。

于是她改变策略，虚与委蛇，效仿历代皇后学着宽容大度贤惠端庄，希望能以自己的宽厚，求得陛下一丝怜惜。

她不惜自降身份，主动去锦屏宫向华彩示好，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她不介意与华彩分享，甚至她也不介意与那女人称姐道妹。确实，她终于见到陛下看她的眸子里有了一丝暖意，她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但是年岁长了，她才发现，其实什么都不曾改变。

十年了，她的忍辱负重巧心经营并未换来陛下的回心转意。

渐渐地，她发现铜镜里当年的国色天香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张怨妇才有的苍白脸孔，而锦屏宫里那人，却依旧风华卓绝，岁月竟似对她毫无作用，依旧是二十岁的模样。

席卓儿害怕了，真的怕。

她终于明白，只要那贱人在世一日，她便永无翻身之时，那个贱人，非除不可！

“哥哥，”席卓儿勾了唇角，那笑容竟含了一丝鬼气森森，“我这肚子，今生怕是不能了。好在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哦，还有我身边的这几个。不过她们对我都是极忠心的。”说着用眼角瞟了一眼始终站于一旁的四个俏丽宫女。

梅寒、柳柔，兰姿，荷香四个都是当年席卓儿大婚时带进宫来的贴身丫头，其中以梅寒年纪最长，也最合皇后心意。

现下四人并排站于一边，方才皇后与席城兄妹二人的对话竟然也并不避讳她们。

皇后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接着说道:“既如此，哥哥便拿我这肚子好好去做做文章吧。陛下子嗣单薄，哥哥是聪明人，相信不用妹妹再多嘴了吧。今次，可别再失手了！”

“梅寒，本宫乏了，送席大人出去吧。”说着皇后便阖上了眼，嘱咐荷香拉上了珠帘。

席战朝皇后拱手而去，始终沉默不语。

在跨出安宁宫门槛的那一刹那，席城听得身后传来皇后轻飘飘的一句:“哥哥，记得，这是你欠我的…”

席城脚下步伐滞了滞，终未回头。

人活一世，有些债，你便不得不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