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在二十五岁时死去。”

葬礼在三天后，是个阴雨天。

我死在金碧辉煌的、我的王位上，身上还穿着明黄的天子的衮服。胸口的赤龙像一条死去的蚯蚓一样趴在我身下。在我年幼时谁都没有想过，终有一天我会穿上龙袍，坐上龙位，治理天下，佑福百姓。

早晨上朝，朝拜的众臣们跪在我面前，他们齐身匍匐外地“谞灵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殿宇。老丞相走上前来开始报告朝中事务，字写在丝帛上，厚厚的缝了几层，墨汁一点也没有浸透。

我将拇指放到嘴边想要咬指甲时，身旁的仕女轻咳了一声，我连忙放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重新端出天子的威仪。现任皇帝，我，白楚，称谞灵王。

隐约听得说三天后便是我的生辰，祝寿之意已传给诸侯。我这才想起，我即将二十五岁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我已不年轻，但实权岁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我已不年轻。

但实权岁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我已不年轻，但实权什么的却依然掌握在母后手中，我从来都只是个台面罢了。

不过说来，这母后也不是我的生母。生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夜里就已死去，这个母亲只是父皇当时的宠妃，便把我过继给了她。

母后信佛，她并不十分爱我，因为她信任的只有自己和佛祖。自小我的生活里就弥漫着浓浓的香烛味，絮絮不明念着的《心经》，以及母后手腕上紫檀木珠子带着的淡淡木香。

想到这里，便突然又想起我童年的境况来。我本是次子，自打生来又便身体赢弱，有本身患得眼疾，不能见强光，却偏得父皇宠爱，东奔西跑的找遍天下医师，治了多种方子也没能见效。

最终，父皇只得找了个似乎是外国的术士来给我驱病。记得那术士戴着黑纱斗笠，着紫黑色长袍，上面绣着一些奇怪的星符。，我从未见过这些图案，带着与我们国家占卜符号浓厚的差异色彩。

我被父皇抱到他的龙榻上，侧起身子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知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会怎样来治我的病。他走近我，身边有股凉风萦绕似的。他向我欠欠身，声音像某种鸟鸣。

他开口道:“公子请躺好，在下欲为公子探脉。”我悻悻躺下，伸出左手——和对待每一个普通的大夫一样。术士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按上我的脉搏，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清秀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手，一旁的宫女连忙递上厚厚的帛书，提笔沾墨写下几行字，他提笔的样子有一种格外好看的书生气。他站起，又向我欠欠身，一言不发地褪下了。

父皇这才进来，接过宫女呈上的帛书，打开来看。我望着父皇，发现他的手慢慢颤抖起来。“啪”青瓷杯被父皇拂落在地，龙颜大怒。他又转而冲着小宫女怒吼，问那人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宫女脸色苍白，吓得趴在地上，只有一句“奴婢不能知道”可说。父皇气极，拂袖而去。

我吃惊的看着父皇离去的背影，抬手打发掉面无人色的小宫女，捡起帛书来看。因为从小父皇就要求我识字，七岁已能认识很多，而那人字体又端庄秀丽，我才能七七八八看个明白。

我咬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下去，前面的药物名并不能懂，后面的到读懂了:“公子……命薄……恐年二十又……五……大限即至……若能废皇后，弑太子……将能度。”

现在想来，当时的皇后并不得宠，只是太子有几分聪慧，也向来没有什么大错，父皇并没有理由杀掉他。可惜，我当时不明白这些事情，只觉得似乎对我也不是什么坏事，便也没有说什么。

日后，父皇怒归怒，却还是信了那术士几分。他将皇后打入冷宫，封母妃为后，立我为太子。

那天，被废为公子的大哥穿着素白的长袍，缓缓走出父皇寝宫旁的“重鸾宫”，我站在母后身边，身上是玄色的太子才能穿的宫服。

大哥路过我身边，深深的望了我一眼，很黑的眼睛，从底下冒出滚滚的恨意，浓的化不开，泉水一样、源源不断。

我放下在咬的手指，像往常一样对他施了太子之礼——我还像往常一样对他施了太子之礼——我还以为，这个礼是专门给大哥施的。

大哥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颤抖起来，他愤怒的甩袖离开，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宫奴，他们面无表情着，麻木又隐忍，像一群面色灰败的行尸走肉。

然后我便住进了“重鸾宫”，我开始学习，知道什么时候该向父皇低头服软，什么时候该向外人摆出未来准天下的威严。父皇经常过来看我，甚至把皇玺“青田圭”送与了我。

而我去拜见父皇时，他往往也毫不回避地当着我的面拿朱笔圈点奏章。后来，父皇在这宫中改掉了我的生辰，定在原本生辰的三天后。他终是信了那个在我七岁时为我看病的术士，对大哥下不去手，只能来改掉我的生辰。

说来，这些陈年旧事今日为何记得如此清楚呢？……

四周突然安静。回忆从这里中断掉，我一下抬起头来，玉旒互相碰撞，响着。老丞相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话，正垂着手准备听我的吩咐。我挺直了背，表示庄重的咳嗽一声，缓缓开口:“朕以为……”

“朕以为……”刚刚说出这三个字，脊背上毫无预兆的传来一阵刺骨疼痛，随即嗓子里涌起一口腥甜的血，全部喷在了干净的地毯上。我努力抬起手擦去嘴角和衣襟上的血，对他们挥挥手:“朕无事。”

话音刚落，便瘫倒在皇位上，七窍淌血。太医惊恐万分地上来为我把脉，转身摇摇头，俯身在我脚边，不住磕头。

随后，朝廷百官都纷纷跪下，一时间磕头声与哭声一齐响起，像早就排练好似的，整齐又壮观。于是我猛然想起，我的生辰是被早已死去地父皇改过的，提前了三天。那么，其实今天我就该二十五岁了。

左手紧紧抓着那方青田圭，一丝丝的鲜血浸到了圭面里，猩红色的美丽和诡异。我听见宫外那盏青铜的钟响起来，人们慌乱，有人喊着“皇帝驾崩——”

当——钟声要断了。

当——钟声要断。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