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忘的时光
这是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黑暗与痛苦盘根错节纠缠不清。我费尽心机挣扎着看,爱与恨在血肉里腐烂,我生活在自己的巢穴,只有疼痛才是最真实的证明。
揉了揉有点发疼的太阳穴,扯过被子的一角将自己盖住,沉沉入睡。
梦里思绪混沌,记忆仿佛穿透亘古而来,苏软软又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苏软软生活在渭城。一个不知名的南方小城。
渭城的天空,有一种通透的藍,有一种寂灭的空,压抑着人性喧嚣的臃肿,孕育出一种平静的错觉。
这是一个灰色的城市,潮湿黏腻的空气让人莫名的烦躁,灰头土脸来往的人们为了生计奔波操劳,没有一个好脸色。灰色的底色下,处处充斥着冷漠和叫嚣。
棱角太丰满,所以才会孤身一人。失去它,她会死,就像失去水分的鱼。花青常告诉她,她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可她从来不相信灵魂,就像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信仰,不相信它们,因为它们未曾给她救赎。
苏软软想她是孤独的,因为无法找到可以贴近的东西,常常在黑夜里感觉到痛苦,寂寞蜷缩成一把刻刀剖皮剔骨。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她知道她是不属于这里的,就像它也从未肯定过她的存在。
燕麦粥加煮鸡蛋,每天固定的早饭。每天最难熬的时刻又到了。餐桌上沉静的气息压抑得苏软软喘不过气,对面那个女人是苏软软的母亲,深青色西服的装扮跟她本人一样的沉闷又显得让人难以接近。
厚厚的粉底遮住了她的本来面目,从她的脸上从来看不到多余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漠疏离。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粥,起身准备去学校。
“家长见面会我去不了,我给你们老师打了电话。”女人面无表情地收拾餐具,转身进了厨房。
苏软软放在门把上的手滞了一下,低着头嗯了一声表示回应,随即迅速的掩上门,抬起头绽开一个如花的笑靥。已经习惯了吧,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主动跟自己说话。
说起来真是讽刺,明明是母女的关系,彼此却丝毫没有交集,甚至比陌生人都要来的疏离。当然,她来没有问寻,怕只怕一开口,就连这安生立命的一隅也会容不下自己。
展开双手,呼吸清晨清爽的空气,苏软软只想快点毕业,离开这里,做真真正正的自己,不必攀附别人赖以生存。
裕海高中,是渭城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来到这个学校的学生,要么是出类拔萃,要么就是有钱有势。苏软软理所当然的不喜欢这个地方,太过现实的东西让人感到厌恶,她更喜欢纯粹的东西,比如她的老师兰亭。
面对未知,人们会感觉畏惧,比如命运,比如人心。这世间最难看透的是人心,最难揣测的也是人心,兰亭却不同,她是透明的,永远将所有情绪展露无遗,坦坦荡荡,无所牵绊,无所忌惮。
她常说,人活一世,就该张扬肆意,才是畅快。或许这就是她,拒绝父母规划的似锦前程,只身来到这偏僻的小城的原因吧。
有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那个人有多好,有多完美,而是因为心生向往,是因为在那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期待。
推门进了教室,教室跟往常一样,空空的,只有靠门第一排的位置有一个男生,在仔细地写着什么,教室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笔尖划过纸张刷刷的声音。
听到苏软软进门,男生抬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时光仿佛静止了,苏软软只觉得这一刻的场景很美,阳光,少年,碎发,恍惚却又透明的微笑,使她感觉到一点温度。
苏软软礼貌地点了点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靠窗的一个位置。她很喜欢,有些时候她习惯性地盯着窗外发呆,脑中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想,看着绿草,蓝天,飞鸟,只是享受那种静谧,就仿佛可以不问世事。
她又不经意,向门口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依旧认真地在写东西,神情专注,苏软软突然怀疑刚刚的那个笑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已经高二了,来裕海已经过了一年,对这个地方却还是觉得陌生,班上的同学来了又去不断更替,就连同桌也换了不少,记得的人也寥寥无几。
有时候苏软软觉得,也许人生就是这样,送走一群过客,又迎来一群逆旅,彼此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不留印记。
这是新学期的家长见面会,也是苏软软最不喜欢的场合之一。学生们攀比着成绩,家长们炫耀着财富,每个人都显得趾高气扬,洋洋得意,阿谀奉承,相互捧杀,又或者见缝插针,不放过丝毫结交攀附的机会。
家长见面会,为家长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嬉笑怒骂中便谈成了一桩生意,故作熟稔下就许下了一段姻亲。也同样,为学生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借以显示自己的身家,企图打压别人来显示自己。
仿佛不闻身外的喧嚣,苏软软只是凝望着窗外,思绪飘得好远好远,远到自己也捉摸不到。可是当你置身事外的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却偏偏不依不挠。
沈冰洛挽着母亲的手进了教室,意料之中的得到了众人的瞩目,大红色的连衣裙以黑色丝绸束腰,在腰间挽成一朵黑色玫瑰,沈冰洛今天显然化了淡妆,整个人更显得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沈氏集团在渭城餐饮业中独占鳌头,加之沈家是官商联姻,在渭城便成了首屈一指的存在,家世光环笼罩的沈冰洛自小就是重视瞩目的存在,加上本人颜容俱佳,就算成绩稍属下乘,也依然是无可挑剔的佼佼者。
所以她从来容不得别人的忽视,在她的眼里,自己生来就应该是人群的焦点,中心,生来就是俯瞰众生的存在,因为她有令人俯首帖耳,倾心仰视的资格。
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没有一点出彩,却自以为是,自命清高,不把她当成一回事,明明没有一点存在感,却又让人觉得刺眼,想要将之完全剔除掉。显然苏软软的漠视,触怒了沈冰洛。
骄傲地迈着步子,朝着窗边走去,故作亲昵地问“软软,你的家人没有陪你来吗?”
沈冰洛的声线尖细清脆,即使在喧闹的人群中也显得有些突兀,突然的出声,让出神的苏软软惊了一下,转过头便看见沈冰洛挽着一位妇人站在自己旁边。
那妇人三四十岁,却一身贵气,只是目光冰冷,此刻那冰冷的目光赤裸裸地来回打量着自己,让苏软软觉着有一点寒意,本来不想回答,还是勉强说了一句“没有。”
绽开了一个笑颜,沈冰洛此刻更加明艳动人了,“妈,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苏软软,她啊,成绩特别好,一直都是我们年级第一呢,只是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日子却没有家人在身边陪着”
突然变了音调,沈冰洛有些哀婉,却刻意拔高了调子,“软软,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仿佛心里被撞击了一下,苏软软定了眸子,怔怔地看着沈冰洛。看着她笑脸绽开,尖刺地怜悯地刻薄地说出,“对不起啊,软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起,胶着的嘲讽的怜悯的,麻木而冷漠如同看客,苏软软却觉得那 些目光太重,重到能够剥皮剔骨,生生将自己凌迟。
没有人愿意在别人的面前显露自己的伤痕,最残忍的事情,是揭开别人的伤疤,将痂连着皮肉撕开,血淋淋的疼痛。而最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扯开别人的伤疤,却还要在伤口上撒盐。沈冰洛显然乐此不疲。
“虽然这样,可是软软她真的很优秀呢,对吧,妈?”一直被打量着,苏软软觉得有些不自在,只想这对母女快点远离自己,免得扰了自己难得的清净,只可惜事情往往是不尽如人意。
冷漠地瞥了一眼,鲜红的薄唇轻启,“我倒是看不出有哪里好,见着长辈也不知道打招呼,家境不好也就罢了,没想到家教也是一样的差,你还是少和这种人来往的好!”
“呵呵呵”清脆的笑声传来,苏软软却丝毫不觉得动听,只觉得像是冰冷的刀锋划过自己的皮肤,带着尖刻的杀意,“妈,你说的对,我可不想变成没有教养的人呢!”母女两手挽着手,踏着高跟鞋,骄傲地向前走。
教室里显得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人觉得苏软软是无辜的,或许在他们看来,只有权势才是真理吧,弱势的人就该被践踏,就该被嘲讽,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可偏偏有人妄图打破这种常态。
“站住!”声音低沉,却坚定,苏软软站起身,双眼专注死死地看着前方,像是被激怒的野兽。
“怎么?”沈母有些诧异,很少有人胆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更没有人敢这样命令她,叫她站住,转过身她心里有些恼怒却还要在众人面前保持自己端庄高贵的姿态,语气却难掩的刻薄,“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阿姨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么?既然阿姨不知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你说错了两点,第一,我虽然家境不好,但绝不是没有教养;第二,真正有教养的人,是不会说别人没有教养的!”
面不改色地说着,却让面前的母女两脸色骤变,苏软软好像没有意识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云淡风轻地好像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你放肆!”沈冰洛显然有些沉不住气,怒火中烧伸手就对着苏软软一个耳光,可是苏软软从来都不会任人宰割,抓住了突然袭来的手,冷冰冰地看着那母女俩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放不放肆我不知道,不过在阿姨的教导下,您女儿的确是很有教养呢!”
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苏软软现在恐怕已经被狠狠地“教导”了,她自己教的女儿还容不得别人来说什么。
瞪了沈冰洛一眼,沈母的脸色更加不好了,这一巴掌不但没有打到苏软软,她们两个倒是反被狠狠地被给了一巴掌。
沈冰洛很是咽不下这口气,沈母的冷脸严厉,更让她觉得委屈。于是在校长和花青闻声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苏软软紧抓着沈冰洛的手腕,而沈冰洛一幅梨花带雨受尽委屈的样子,倒显得苏软软有些咄咄逼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裕海校长安然四十出头,永远一成不变的平头,白衬衣黑西裤,大头皮鞋擦得锃亮,说话中气十足,极具威慑力。
身为裕海的校长,虽无什么实权在握,可是若是没有足够的后台,又怎么可能连续三局担任校长却依旧高枕无忧呢,是以尽管沈冰洛母女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此刻也都收敛了不少。
“安校长,几年不见,贵校的学生素质还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啊!”所谓先声夺人,就是在人前不丢了气场,沈母一开口便给了安校长一个下马威,丝毫不客气。
“沈总您真是会说笑,本校招生要求高可是出了名的,不然像令千金这样优秀的人才又怎么会选择来到裕海呢?”
软绵绵的一句反问,却是截断了沈母的后话,倒是让她没法再借题发挥诋毁裕海的名声了,毕竟裕海的名声不好于她没有丝毫好处。
“你们怎么了?”把目光转向苏软软,兰亭发问道。
“老师,软软她,她不是故意想要打我的,你不要怪她,不是她的错,是我说错话惹她生气了!”
俗话说恶人先告状还真是不加,沈冰洛强忍着泪水的一番解释,让不知情的人都觉得苏软软在欺负人,而沈冰洛不但没有错还大度地把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真是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我没有要打她!”想要倒打一耙,苏软软怎么可能让她称心如意呢。
“你说你没有要打她?在场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你抓着她的手了,不是吗?”沈母讥讽地笑着,像是在问苏软软,又像是在问在场的众人。
“对啊,对啊,我们都看见了是她抓着冰洛的手不放的!”果然立马就有人会意,于是更多人不甘落后的附和。
“你就是恼怒成羞想打人,怎么还狡辩呢!”
“对啊,果然是没有教养!”
“也不知道怎么样的大人,才教出这样的女儿来,真是太没有体统了!”
人言可畏,语言有时候也是可以杀人的,其威力不亚于任何一样武器。比起伸张正义,大人们更乐意借机讨好,攀附权贵,更能让他们得到好处。
而学生呢,很多事情他们做不了主,也不敢做主,即使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又如何,苏软软知道,没有人会在这时候站出来,替自己辩解,哪怕一句。
然而她错了!
“老师,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此刻苏软软看见,那个男孩从门的那端,逆着阳光,穿过人群,向着自己走来,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清澈泉水划过指尖的舒适感,至少在这一刻,苏软软觉得那像是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