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似乎变了许多……”雪夜，绿酒一壶炉上，星光几点眸中，左澪看着空茫的夜，喃喃，目光却始终不曾落在一旁的燕晢身上。

燕晢微醺的睁大眼，笑了笑，“亘古不变的，唯天唯地唯日月，你我凡辈，哪有不会变的。”

他捧着酒盏，一口烈酒灌下，暖意自喉间蔓延。

“臣记得很多年前，臣初次做陛下陪读时，陛下也曾同臣一块喝酒。这么些年，鹤觞酒的清醇似乎也不复回忆中的模样了。”

确实有很多东西都已物是人非。

天和十三年，燕晢废了他最爱的皇后，一改曾经怠政的消极，大肆整顿朝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诏书下，亦不知有多少家族一夕覆亡。

这些年来左澪一直牢记着自己是臣而燕晢是君，君臣之间的界限无可逾越，而燕晢又一直是那样冷戾的性子，所有人都畏惧他。说出这句话在平日里或许会触怒君王，可借着酒劲，左澪并不在乎燕晢的态度。

“你做朕伴读那年，你似乎是十九岁。”燕晢忽然说。

“是的。”左澪看得出燕晢是醉了，因为他的唇角竟有微微迷醉的笑意，可左澪不敢醉，眼下朝中人人自危，他在这样一个时刻被宣入宫中本以为是什么要事，却没想到燕晢竟只是让他陪他饮酒——这样古怪。

可燕晢素来是古怪的人。

“朕那年……是十六岁。”燕晢忽然间就似乎有些落寞，“泉澈，你十六岁时，是和谁在一起呢。”

左澪有些迷惑。

燕晢似乎心情还不错，也就很有耐心的同左澪解释，“我听旖旎说她十一二岁就认识你了，也就是说，你十六岁时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旖旎？”

“是的。”左澪有些黯然。他今年才三十许，可他觉得自己比起少年时，已然算是老了。从前、从前他是不会黯然的，也不会去感怀什么，去追忆什么。

“你十六岁时陪在身边的人如今还在，这很好。”燕晢仰头灌了一口酒，悲伤被夜色隐藏，模糊不清。

“陛下……究竟为何要废后。”此时距皇后被废已有大半年，但左澪仍觉得燕晢并未忘掉那个女人，他曾见过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他看得出燕晢必然是爱她的。

“总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燕晢低下头，寂寥的侧影。但很快他又抬起头，似是醉得厉害般喃喃呓语，“一切都将结束，一切都将结束……泉澈，我连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左澪皱眉，这话让他恐惧。他并非恐惧毁灭，而是恐惧这句话之后藏着的东西。

“大火会烧起来，将靳阳城化作灰烬。”燕晢不理他，自顾自的呢喃，诡异的笑着：“这座城池何其肮脏，毁了，也好。只是泉澈，你想不想逃。”

左澪不再说话，他听出得出接下来燕晢要说的话非比寻常，蹙眉凝神的听着。

燕晢抱着酒壶，神色有些迷蒙，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泉澈你也不该逃的，你应该留下来同靳阳一起毁灭。因为你脏，你也脏——”

左澪的眼皮跳了一下。

“但朕不忍心啊。这么多年，能一直陪在朕身边的人实在是不多。朕知道你这些年来结党营私，知道你为了权与势有多么不择手段。朕此番肃清朝堂，本该杀了你的。但——但在朕心目中，你其实算得上是朕的师兄，咱们曾一起在樊夫子手下听过讲学，一起在校场上习过武，你是朕从玉微阁后出来，第一个朋友……”燕晢的声音有叹息般的沉重，隐约的哽咽沙哑藏于其中，“泉澈我问你，如果我让你此时卸去一切官职，携你家眷归隐山林，你愿么？你若不愿，朕只好杀了你。”

杯中的鹤觞酒渐渐凉了，左澪缓缓摩挲着杯壁，而后将酒一饮而尽。他跪下，行臣子礼，却抬头直视着燕晢的眼，“澪有一事相问。”

“朕知道你要想问什么……”燕晢昏昏沉沉的笑。

“陛下，其实是做好了结束一切的准备吧。”左澪无奈的苦笑了下，“这几年来陛下并未对流民乱贼严厉镇压反是任其发展壮大，对内则是大力肃清朝堂，力图整治吏弊。陛下是做好了打算，将燕家的玉玺交给势力最强的那一方乱贼，让那一方联合大应的势力再去一统天下么？因为这些流民发展成的军队多粗鄙不堪，所以陛下要留下一帮可靠的文臣供最后被陛下选中的人来用，留下最恰当的规章制度供后来者借鉴？陛下好苦心。”

隐藏在心底多时的计划被左澪说了出来，燕晢也愣了愣，继而颔首，“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大应是燕家人的大应，可天下不是燕家人的天下。应的气数已尽，与其苦苦挣扎连累一干的无辜，倒不如痛快放手。朕选出了一些可用之才，到时候新的政权可以用这些人。朕也杀了许多奸佞，让他们不至于为祸下一朝。涅盘之火后，将是新生。”燕晢看了左澪一眼，“你是有才之人，但你这些年来名声不佳，何况你掌兵，无论那支军队最后入主靳阳，他们会接受前朝的文臣，却不会放过你。你懂么？”

左澪默然了片刻，“那陛下您呢？”他笑，“您打算投降最有实力的那一支反贼，交出大应的一切助他们一统天下后被封一个侯爵，从此被看管着度过余生么？”

“朕的结局么……”燕晢轻松的摇摇头，“朕的结局就不用泉澈你操心了。只问你一句，你要选怎样的结局。”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你若回头，旖旎还在等你。”

“我负旖旎，来生再偿。”左澪重重叩首，他挑起一个精明而无赖的笑容，“澪乃贪图权势之辈，不愿舍下富贵荣华，愿手握金印紫绶而亡，不愿乡野寂寂终老。”

既然已经陪伴了这么久，那么不介意再多走一程。既然注定要毁灭，但可以死前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