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我的仆人
银发的男人站在城门下,阵阵穿堂风刮过,一身白衣在空中飘荡,长衣的背面装饰着尤拉诺斯的图徽也在风中抖动。
“……”乐忌勉强站起来。“明明是幻术。”幻境里的他耳边,笑声持续不断,这种低等的女人一般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术,怎么会……他捂住自己的伤口,艰难地站稳身体。
“……”银发男子浅浅的酒窝显露了出来,“你太小看赛特家族的侍从了。”他的眼神从清如溪流变得混沌如泥潭。
“你可要知道,赛特家族的招式可是以凶狠而闻名于世的,他们的侍从,至少也要顶几个领主的力量。”
“……”乐忌像是被关在牢笼里的鸟。初至的阳光打在层层叠叠的破碎成千万块镜面之上,每一小块都呈现出他那无比痛苦的表情。
“……”初生的红日缓缓从东门爬上来,晨曦泼洒而来,却近不了在城门下银发男子的身,“……”真是好策略。
冥族不善于在强光下战斗,这会伤害他们敏感的感官神经,清晨阳光虽是微弱,却在镜子反复折射下增强好数倍。这对现在无论是意识还是身体都极为虚弱的乐忌来说,他都会徒增几百倍的痛苦。
与其说是幻术,不如说是禁锢的牢房。
当年赫卡忒之战,这个站在赛特佑光身边的近身侍从,也是战功赫赫,让滚滚而来的上阵战士死伤无数,也难怪,单是佑光只身一人能灭千万之众。
银发男子的推测,单单看看乐忌那时间愈长愈发痛苦扭曲的脸便知,猜测显然是成立的。
仿佛将众人的耻笑倾灌在了一池阳光的镜子里,灼热的光线在镜面的来回的反射中,变得极其刺眼,让身处其中的乐忌仿佛站在置身于油锅般煎熬,他的皮肉烧卷起来,眼睛像是被针刺瞎般疼痛,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难道就要死了吗?伴随着这漫天的嘲笑声?
乐忌用手掌遮住自己被镜片划破眼睑的左半张脸。敌人的太过强大,他不知小小一个侍从,竟有如此能耐。可他还是难以承认,自己没法让那个手握清酒的男人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回忆里,几千年前那个怀揣着梦想的青涩少年,漫天都是百里香的香气,翻腾着热血的心,漫步在富丽堂皇的赛特家族的宫殿里。
那个带着单片眼镜的男人恭维的站在那恶魔般的男人一旁,毕恭毕敬,适当地做了一个“请”地动作,用平缓的语气说。“您可以退下了。”
赛特宫殿里就这样随便一个小小的侍从,便能将自己打败,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让努力至今的他顿时感到万分耻辱,可是又无能为力,他拔出枪支。
枪身上的光在高度的阳光下明亮耀眼。
……在幻境里银发的笑声宛如明晃晃的刺刀,而他仿佛是软糖玩具。
回忆里,十年前那个畏惧的男人,在家族覆灭的缝隙中苟延残喘,在满城风血的赫卡忒战役的尸骨之中匍匐。
他像柔弱的食草动物般,不停地被旧神般的男人步步紧逼。逼得他无处可躲,无处可藏。终于他颤抖地抽出那把钝刀,无力地做着威胁。
那个神一般的男人,依旧一步步向他走去,他冷汗汗粒冒在鼻尖,他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弓着脊梁,努力地从血肉之躯中站了起来,但却连爬带滚地向后翻滚下了山丘。钝刀反倒在他的手臂上浅浅划出一道血印。
“……殿下……炽朔殿下……他……”
是那个斯文优雅的侍从,他与这血腥的一切毫无关联,谁都不会将一个儒雅的绅士与疯狂的战争联系起来。谁也不会相信,他的主人竟是如此轻狂傲慢无礼沾染一身肮脏之血的男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似乎被什么拿捏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男人在乐忌面前停住了脚步。
乐忌昂起头,仰望着高高在上逆着光的神明。天地一片血色,他是想杀了我吧,他不敢直视那个男人的眼睛,他的心跳超过了豹子的奔跑速度。
他不敢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如何被这个男人杀死的瞬间,他静静地满身腐臭味,趴在层层尸体上,好像已经与跟这城里的尸骨化成了一体,静静的等待风尘弥漫他身躯的那刻。
“……”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
空荡荡的尸城,只余下那个男人和他的侍从的拉长背影。
他捡回了一条衣衫褴褛的命。原来,那个男人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在他眼中,自己与身周的这些尸体无异,不过是一个尚有一息的活死人
……他的耻辱感,猛上心头。好像是从头到脚,被锋利的刀刃瞬间劈成两半。羞惭的他拔出那把钝短刃……
想到八年前,幼稚地以为自己的血宠杀了那个恶魔般的男人,虽然觉得手段恶劣,却又难以遮掩内心的雀跃,而手舞足蹈。
……
他闭上眼眸,不同于在赫卡忒城池那次,如今,他背负着一身的伤痕,却挺直了腰板,银色的枪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阳光照射在这个广阔的幻境里。围绕着他,好像已经准备合唱哀歌了般。那哄然的笑声却也一旁恶意的瞅着他落魄的模样。
回忆里,
那把卷了刃的刀子,根本无法让他抹脖自尽。
回忆里,
他在漫天的血色中战栗地站了起来,说不上是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还是满怀耻辱地居然还活着,只得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到恺特城。
回忆里,
他的父亲的葬礼,在其他领主看来真的是穷酸的要死。而他因为力量还不够强大,无法继承父业,只能站在王座旁,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叔父抢走了继承权。
“就要自杀么,看来我真的看错了人呢。”银发少年冷冷地笑了起来,他的发丝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乐忌被身边的笑声簇拥着,他无法辨认出笑声是真是假……
……
“还以为,在你父亲大人死后写下的一篇篇论与灵族实战的那些文章是贯彻了你所有以死来答谢为你而死的人的精神呢。”银发无奈的挥了挥手,别了,本将是我未来的仆人,还真是令人失望啊。
他手中的黑色的伞“腾”地膨胀起来,成一顶蘑菇。
回忆里,
父亲去世那几日,自己不休不眠,研读历年的灵族冥族的战争成败论。发誓不为恺特家族打下大好河山,绝不能死去,不能像兄弟姐妹那样撒手人间。
恺特家族还需要我,恺特家族还需要我!
如果我死了,恺特家族就完了!
他想到在他祖爷爷那辈,黑夜间人们拥抱在一起起舞,美酒美食就大肆分发给穷人们的节日。他想到在父亲这辈,为了让城民们不要饿死街头,挑起冥族的反叛势头。他又想到自己,竟然因为两次败于佑明这个男人手下竟有轻生的念头。
……
“……”
汗水抹过他的两颊,因为浑身被阳光烧的难受而发烫发红的身躯。他收起手枪,笔直的站在幻境中间。“你……我说,你。”
打伞走离城外的银发男子停住了脚步。
“你少废话,救我出去。”
他一声一字口齿清晰。
银发男子轻声地冷笑着。“……”上扬起唇角,胜利的喜悦悬挂在他的唇稍。
“我救你出去?”银发男子一丝狐媚之笑充斥在心房所有。
“……”乐忌捂着伤口,焦灼在阳光下变得格外虚弱,他的唇已经发白,眼睛也变得无神。
“我对你的军队,很有兴趣。”银发男子开门见山的将自己锋利的爪子伸向逐渐要被阳光吞噬的乐忌。
“……”乐忌沉默着,不出一语。他明白,他现在也只有军队了。没有了军队他将一无所有。
“但我对你,更有兴趣。”银发男子微微的笑着,分明可以看到他一点点地霸占了乐忌脆弱的心智。
“……”乐忌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在手心之中。他心里不住地在盘旋的漫天的笑声中呐喊着,我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
“……”银发男子浅浅笑了出来。“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男人还想和他的救命恩人来谈条件,太可笑了,不是么?”他的黑伞一转,佯作毫不怜惜地,往前走了几步。
乐忌已经忍受不了阳光的灼伤。恍恍荡荡,单膝支撑不住,忽的跪在了地上。
“等…一,下。”他倔强的站起身。坚持含糊的说着几个字。在他的舌尖上缠绕着,像毒蛇般吐出信子。
幻境里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变得震耳欲聋。
“先把我救出去!”他一口气吐出所有的话,然后感觉头昏目眩,难以再直立一秒,眼前布满了黑星。
“……”银发男子的笑声在乐忌心里炸开了花。
“你还是不明白啊,如果你跟从了我,那你还是有机会实现你的理想,如果不从,那在你眼前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死。”
“如今如此狼狈的你,还有什么可以要求的呢?”
在黑伞的遮掩下,整个人像一株水仙。
过了数十分钟,乐忌的充满伤痕的身上开始冒起红烟。他的生命宽度已经到达最边缘的境界。
笑声在他身边盘旋盘旋,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天地倒置……“哐” 一声沉闷地声响,他整个人都跪在尘土飞扬的爱尔城内……
这将是银发男人最后的发问,而他也将只可能得到一个他满意的答案的发问。
“乐忌,你愿意成为我的仆人么?”
那个最后倒在光域的缤纷里的男人。他眼睛已经被阳光遮上黑帘。舌头已经不能被神经所控制,只能痛苦中,从嗓子里憋出尴尬的三个字。
“我……愿…意。”他的喉咙似乎已经充满了血水,他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地声音
这样才乖嘛,银发男子心满意足地微微笑着,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他笑意袭上眉梢。他宛如一缕香气,飘入高温的镜池里。躺在镜池中的乐忌就连骨头怕是都被阳光晒的融化了,烂泥般躺在“镜笼”中。
他像只狗般半蹲在目中无神的乐忌的面前,银色的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不真实。他的食指在乐忌的额上一点,竟唤出丝丝青色的鬼魅。
乐忌,我的仆人,随我来吧。
乐忌像是着了魔,艰难的晃动着满是伤痕的腿,左右摇摆之中,颤巍地站了起来。
他的胳膊笔直的垂下像风铃般摇晃,头也是吊喇在颈部上,身体摇晃地在走路中,似乎没有了筋儿了一般,歪歪扭扭地跟在银发男子的身后,好像被操纵的玩偶,一步一学,幻成一缕青烟消失在城口尽头。
城外
恺特的士兵们独独看到只有乐忌大人的马奔腾而出,他们便直冲向敞着大门欢迎他们来战的爱尔城,草窸窸窣窣的被风惊动。他们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挥舞着武器,“咿呀——”的鼓着自己的勇气,来势凶猛,宛如海洋里拍来巨浪。
城内
“……”琉沫按兵不动,静静等待破晓般胜利的来临。他的心跳加速,对于在城内的他们来说战争这才算刚刚开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以镜子为前阵,镜子一碎,千人之众的他们就要像猎手一样擒拿这些四处乱窜的鼠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