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匍匐在祁山遗失之森的恺特军队略显疲惫。

“乐忌大人，您看，这马上就要天亮了……”乐忌身边的谋士指了指空中的皓月，“虽然在下不知道坐在城楼上的人是何人，可是我们就这么僵持着，那原本我们胜于他们的气势，就在这一点一滴的时间里被磨光了。

现在再打这场战，单是一个艾尔城或许还是可以勉强收入囊中，可依在下看，艾尔城那个信使估计已经差不多请到了援兵，这援兵一到，我们绝对不占一丁点的好处……”

军师说得句句在理。尤其是气势……细听，那些蹲踞在草间的战士们的心里已经开始猜测种种，从那“旧神”的出现开始，到独敞东城门，他们的气势就逐渐占了上风。

就要退兵了吗？就像以往那样？他的双手在战栗。为什么……他憋红了双颊……

军号怒嚎，在寂静无比的遗忘之森中回荡。“冲啊！让他们这群不知生死为何事的艾尔城人死无葬身之地。”

乐忌举起手中的战令，在他的一声命下，伴随着马的嘶号声，好像在肆无忌惮地彰显着他们狂妄的念头——要迫不及待灭了这个城池来臣服在我们冥族的脚下。

“……”乐忌直直地望着那个坐在东城城楼上闲来无趣喝着清酒的男人。

“乐忌大人……现在已经不适合出兵了！”

乐忌身边的军师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裤，拼命阻止将要发生的悲剧，却被乐忌一个马鞭抽的翻过了身去，

“……”现在乐忌已然忘记了战争的意义，他红着眼睛憎恨这种感觉，被那个男人轻视的感觉。他无法忍受，那个坐在熏烟里的沉默的男人……他的怒气烧的双手的青筋抽动……

十年前回忆中的点滴让他深感羞耻。

“求求您。求您大人，饶了我。”

他涕泪成行，浑身发颤。他的脚踝已经被撕裂，以至于他蹒跚的如同老者艰难的向前走。而那个神一般存在的男人，高高的仰着他的头。他逆着光，是背离所有正义，背离所有阳光的存在。

男人破碎的衣服已经无法遮掩他残缺的身躯。可是他好像没有痛感的模样，明明腹部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可偏偏屹立不倒，而不断流血，死亡的却是他身边的战士，就像被剥茧抽丝般一个个倒下。

他就是神……怎么会有人打败他？……乐忌惊恐的往后退，血渍被深深拉长在残砖破瓦上。他的哀求没有让这个神一般存在的男人有任何手软。

而如今，当这个男人的出现又将要让他毁掉第二次恺特家族在冥界扬名立万的机会的时候，他除了愤怒不由地从两肋直攀眉心，还有的就是不能言喻的悲哀。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神盯上了罪恶不堪的他一般的感觉，而他的一生即将会万劫不复的预兆愈发的浓烈。

“……”乐忌看到在城下大声嘶吼着冲进东城门的战士们。他们与那些艾尔城的战士们，肉搏在一块儿，城楼并没有发射咄咄逼人的箭弩，这让他意想不到。

他转念一想：看来艾尔城的东城楼因为年久失修，又因为多年的平静，竟一时间凑不到一定数量的箭弩。原来这是这个男人的空城计……故意要吓走我们……要拖延我们的时间！

他只觉得羞愧难当，恼羞成怒……一瞬间他渴望着能和这个神一般的男子大战一场，让他从此隐没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复出，或是自己永远就这样消失也好，就当是接受了血的洗礼，不再会羞耻的苟存在回忆的阴霾里。

然而，坐在高耸城楼里的佑明他一眼也未曾暼过城下的战况。那些凄惨地嚎哭声，痛苦地呻咛声似乎与他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都听不到。

只是安然地一手提酒，仍然恍惚在自己沉浸的世界里，不去管人世间纷纭喧嚣。他拇指上的黑玛瑙戒指有着咄咄逼人之势，好像被强势的按捺着嗜血的冲动。

乐忌站在城外拿着望远镜望向那提着一壶清酒的男人……他一如既往，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他在怒火中挣扎……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他终于难以遏制住心中的怒焰，他迎风骑着马，挺直腰杆，双手握着的缰绳已经攥出了红印，带着另一批将士，浩浩荡荡地向东城门涌去。

当他随着洪流进入东城，诡异的气氛，让他的马刺仿佛忽然沉默了下来，乖得像只羊。城门“轰”地关上了，他才发觉自己中了套。这让他更加地气急败坏。

“……”

杀了他，

杀了他！

好像自己已经被愤怒扭曲的变了形。他脑海里的文字好像是鼓动着他的每一块肌肉，让他的食指快快地扣下扳机。

……

艾尔城城内灯火分明，却似乎听到众人在偷偷发笑，暗暗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声显得越发的让来者有种莫名的触动。他意识到浓重地百里香的香气好像雾霭般扑来，这香气能扰乱敌人灵敏的鼻子。

然而这诡异地百里香的香气似乎幻化成无数灵魂成群结队的飘荡在城里。鬼魂肆意的在城口乐忌的身边嘲笑，他们高亢尖笑，低声咏唱。好像城里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注视这个刚进城的男人。笑着笑着。

在城楼下和在城楼上的两个男人。

一个仰视着城楼上的神。

一个微闭双眸沉醉其中。

打斗的声音似乎已经从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抽离了出去。他们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杀了他！

无数次催命般的，内心的怒吼。

他控制不住心中的怒吼，他狠狠咬合着智齿，从枪套中拔出银枪，愤怒逼他的食指狠狠地好像要把扳机按坏掉一般地强按下扳机。

“彭！”

子弹在一刹那间打破空气的屏障，射了出去。

坐在高城上的男人，淡定自若，他的眼睛仿佛夜里的猫科动物，抠着他的每个细小的动作。

城下的乐忌瞪大眼睛，发愣很久。心里嘀咕：我明明射中了的……可怎么会……

城楼上的男人一股清酒转入口中，一饮而尽。

乐忌带上望远镜，仔细地寻找蛛丝马迹……然而悬在半空中的子弹，让他瞠目结舌……怎么会……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整个人像是石化地僵在那里。是谁在笑！他立刻勒起马，向四处张望。大声呵责起来：“是谁在那里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嚣张，天晕地旋般向他冲来。

“哈哈哈哈哈哈！”

带起内心深处的阴霾，风尘仆仆而来的哂笑。

他极度痛苦起来，他头痛欲裂。“啊~~！”他忍不住嘶叫起来，整个人从马上跌落下来。

他蜷成一团在半泥半土的血地上打起滚，他的头仿佛被千根针穿透，被人撕裂开来。他的手指伸进发根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发。笑声连绵不断好像平原的山丘。他头痛欲裂。

千年的回忆……

第一眼见到如此气派的装潢。这是赛特家族的一座房屋。

年少的他卑躬屈膝，吻着神一样的男子的鞋尖，用自己袖口，仔仔细细的擦打干净。

他甚至不敢用自己沾上尘土的脚踩在这如女人肌肤般的地板上。他呼吸这里的空气，是那么高贵优雅的气息。他身上的勋章也显得太过渺小。

他想拥抱这里的所有，这里的所有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千万幅名画用上好材料裱在墙里，从世界各地进贡上来的雕塑，一抔喷泉水竟是千年冰山融化的清水。

虽然是领主的下任继承者。

……

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

他想到父亲还在苛求着城镇里的那些穷鬼上缴税务，想到自家的床已经不够兄弟姐妹用了，有些兄弟姐妹竟然就睡在厅室的地板上，想到在家中没有一个私密之处，太小了，我们恺特家族的房子，小到没有个人隐私之说。

然而，我们没有办法筹来的税款还要上缴给这样堂皇的城堡里。

……

第一次见到如此高雅的男人。

在熏香灯烟雾迷绕中，百里香的味道暧昧的环绕在他的身周。

他不敢抬起头，只能听到男人的声音，他的头似乎要夹在他的锁骨里一般，只能看到他穿的由私人工匠设计出的全世界里独一无二的鞋。

然而那男人的声音都历来都不舍得让他这样下贱的人听到。

只是让他的下人，那个带着单片眼镜的男人恭维地站在那男人一旁。用平缓的语气说。“您可以退下了。”

他才恭恭敬敬的弓着身子，不敢抬头直视那男人的眼睛，不敢延误那男人的片刻时间，不敢让自己的破烂鞋子，那鞋底几乎要磨破的鞋子，在漂亮的地板上发出任何令这里人不悦的声响，唯唯诺诺地从那间房子里出去了。

以至于说房子，

不如说是，从那间宫殿里，总算是出来了。

……

他永远是仰望着这个男人。

这个叫赛特佑光的男人。

哪怕在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刻，这个男人也容不得他人的半点侵犯。

……

赫卡忒战役唯一的幸存者，哼……他自嘲地冷冷地笑了下……赫卡忒战役里的最强人……在那个血色的日夜……

城外混沌的夜色，也渐渐被阳光穿透，战士们都趴身在草堆里。隐秘之中只能看到一双双灵动的眼眸。

他们的身子已经酸痛。可这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们的表情完全相同。

静静等候着乐忌的一声号令，他们就会毫不顾惜自己微薄的生命，哪怕是直冲进这个被旧神保佑的城池，触犯了神的旨意。他们咽着干涩的喉咙似乎被火烤过似的，但从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