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邀我来所为何事？”方旖旎浅尝了一口碗中混浊的米酒。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这间小铺子——脏到辨不出青绿的酒幡、窄窗漏下一截昏暗的光，光影下积了多年油垢的桌椅颜色沉暗。铺中酒客的闲谈聒噪，铺外街巷叫卖喧闹，酒香盈于一室略带暖意，浊酒入喉仍是回忆中的清甜。

左澪不答，唇角的笑意带着几丝温柔，“我记得十三岁那年你把我叫出去说要请我喝酒，我还以为是什么朱楼酒肆，可没想到你带我来了这。”

提及往事，方旖旎不犹怔了怔，缓缓开口，“我记得那时我第一次挣到银子，并不多，被鸨母抽去大半后教到我手里的就只剩一块指甲盖大的碎银。拿到银子时我觉得很屈辱，但也很高兴，我想我有了银子，就不用再害怕会挨饿了——那天，你告诉我，只要我们互相扶助，我们就会一起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方旖旎笑了一下，曾经美艳无双的花魁在颦笑间仍有妩媚的风姿。诚如左澪所言，他们的确都站在了高处，他是总领千军大司马，她是控制着帝都情报操控靳阳勾栏酒肆的女商——只是他们不曾并肩，他们站在不同的地方，遥遥相望而已，“三郎，最新的官吏情报我已让玉李给你送过去了，你又邀我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这几年来他们一直恰到好处的保持着距离，即便左澪的正室已在一年前病亡。

左澪摇摇头，又饮下一口酒，神态间有浅浅的疲惫，“我只是想找个人来说说话，我以为在这世上，只有你还算得上是我的朋友。”

“怎么了？”一瞬的心疼无法克制，方旖旎不由握住了左澪的手。

这段时间铺子里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老板正在柜台打瞌睡，几个西北来的客商大声的说着西域的见闻，三五文人聚在一处大谈天下之势，而左澪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方旖旎说：“我想，我是走到末路了。”

方旖旎吓了一跳，可左澪眼眸中的哀伤如此浓郁——这不该是她认识的那个左三郎，“怎么会？”她口吻有些急有些慌，四顾之后她低声开口：“三郎你可别吓唬我，眼下虽九州飘摇，但我知道，应军尚有实力存于，大应不会轻易亡的，我知道的。”

“可我总觉得，我们先在正处于一个末世。”左澪叹息，“在我孩提时，我就曾想要掌控至高的权柄，将一切都牢牢握在手心，我算不得君子，这些年来为了权与势我无所不用其极。可近来我才悲哀的发现，我付出了这么多，到时仍免不了……一场空。”

方旖旎看着他的眼，有些想要落泪，但终究是忍住了，偏过头去道：“你喝醉了，好好的，哪里就是什么末世了。”

“不。”左澪摇头，贴近了方旖旎的耳畔，每一个字都轻而清晰，“我担心陛下……”

“陛下？”

“我总觉得，陛下的行为有异。他好像，并不热衷于平叛。”左澪若有所思。

“他是皇帝，难道还会纵容反贼不成？”方旖旎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从陛下这一年来的诏书政令中推断来的。他好似很关心战情，但又似乎并不在乎结果，自始至终他都只是让应军与乱贼绕圈子而甚少让精锐与乱军直接交锋。我起初以为陛下是打算让那几支乱军相斗然后坐收渔人利，可我又觉得不对……至于怎样的不对，却说不出来。”

方旖旎微微皱眉，“三郎，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

“是啊，推测罢了。”左澪点头，神色依旧沉重，“但我自十九岁追随陛下，我想我至少是熟悉他的，可这几年，他似乎不一样了……”

左澪的直觉，敏锐的可怕。

此时是天和十二年的初秋，距天和十四年大司马左澪被罢身死还有两年，距大应亡国还有四年。

而一场由君王掀起的暗流，正在大应的朝堂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