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归隐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于剑圣两位弟子的通缉遍布云天大地时,天诛山下云隐山庄里狄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低沉嘶哑,调子却宛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朔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
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追月山庄里面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聆玥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傅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
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头璨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约是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劫了法场的缘故,聆玥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恩,快来喝药。”疾风从云轩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
聆玥接过,喝了一口,眉头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疾风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聆玥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
“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哥哥。”
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疾风微微一震。
苏炔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
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
……他出殡那一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
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苏炔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
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使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
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么?
什么是正邪,什么是忠奸,什么是黑白……这些原本她以为清清楚楚的东西就被那个人搅浑了,再也无从判断。
或许,以后一生、便要在这样的浑浑噩噩里面过去。
她再也无法挥剑,因为无法断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聆玥的手指有些倚赖般地绞着疾风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说苏炔,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如果再遇上一个苏炔,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疾风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眸子,
“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苏炔的为人,但是……”顿了顿,疾风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聆玥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
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
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傅便是这样教导她。
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聆玥深深叹了口气,点头,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
——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云轩,你也要记住了。”疾风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梦华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
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罢。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