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孤玥无痕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叠银票扔给刘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点事算什么?”
“嘿,嘿。”刘侍郎有些腼颜地接过,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么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
青王将银票全数拿出,收起,冷笑着弹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阅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骗来的……
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只可惜那胡涂老儿一刀刺死了他,不然到将来可了不得呢。”
刘侍郎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唯唯称是。
“回头看看我素心侄女儿去。”青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需要料理,回头往后庭走了过去,“她也哭得够了——这小子其实对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当年胞兄的女儿素心托他帮忙设局,费尽了心思嫁了苏炔,却落了把柄在叔叔手里。
他趁机要挟,让素心以夫人的身份帮他监视着章台御使,将丈夫的一举一动偷偷禀告青王——
可惜苏炔五年来对她也颇为冷淡,甚至连书房也不让妻子轻易,因此她也说不出多少秘密来。
就算是少女时曾迷恋过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几年过那样的夫妻、心也该冷了吧?
素心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看到丈夫被刺,还哭得那样伤心欲绝?
无法理解这样的执迷,青王摇摇头,来到后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刚进到后院,就发现那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青王一惊,连忙退了出来,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
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王爷,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苏御使,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拔出剑来……”
“怎么回事……是刺客么?”青王失惊,脸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卫寒刹已经返回,手中长剑沾上了血。
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了回来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里却有黯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杀御使的,也不必拦着——只是,千万不能伤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啧啧,寒刹真是能干。”看到青衣侍卫利落的身手,刘侍郎及时夸奖,“王爷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云荒上最强的应该是历代剑圣——听说这一代的剑圣追月虽然死了,却有弟子留下,可惜无缘一见。”
“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剑客还不容易?”刘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
寒刹脸色是苍白的,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来:
“王爷,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王爷降罪!”
“寒刹?”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青王诧异地脱口,“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
能够将寒刹伤成这样的,整个云天大陆寥寥无几,莫非是……
“来的似乎、似乎是剑圣门下。”寒刹回忆对方的剑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
“剑圣门下?”青王愣了一下,失惊,然而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原来苏御使身边的影守、就是剑圣门下——难怪太师府这么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头,让受伤的寒刹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御使吧?”
“不是。”寒刹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口口声声只是要见御使一面,特别是那个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青王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
“没有。被拦住了。”寒刹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素心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
“什么?”连青王那样的枭雄都一惊,脱口,“心儿疯了么?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经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尽,一尸两命……那种眼神……”
寒刹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
“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章台御使的各种资料,一一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
半晌,终于缓缓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个聆玥姑娘,居然是剑圣传人。”
“应该是。”寒刹低头,回禀,“好像御使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阿玥……”
“这样啊。”青王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转来转去,又回到……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看到贵族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疾风打了个寒颤,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
素心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阿玥……阿玥。”然而,尽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卫自己应有的,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
那样的呼声仿佛利刃,绞动在两个女子的心里。
“求你让我进去吧……”聆玥脱口喃喃道,然而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疾风连忙扶住她。
“不可以!”素心却是绝决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报复机会,恶狠狠地,
“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苏炔,几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为了斩断聆玥的念头,御使夫人冷笑着,开口:
“你还以为他是五年前那个苏炔吧?你知道什么!
他早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夏语冰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么?”
听着御使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聆玥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苏炔,你憎恶了么?你嫌弃了么?那天你识破他真面目后、想杀他是不是?”
素心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聆玥,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的那个苏炔,早已经死了。你不能爱如今这个已经变质的炔,他是我的……绝对不让你再见他。”
御使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不动摇地喃喃。
聆玥看了素心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她微微苦笑起来,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她发现对方说的居然没有错……
五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作了不见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变化、看看苏炔的变化——
她依旧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相信绝对黑和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素心说的对,她的苏炔,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罢?何苦再作纠缠。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一样的女子,挣开了师兄的手,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那个人弥留中的呼唤。
——或许,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后一个名字,那个聆玥,也已经不是如今的她。
“阿玥?……”看到师妹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疾风忍不住脱口。
然而女子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
聆玥疑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青王迎上来挽留、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大侠暂时留步。”
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
然而聆玥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明灯下淀香、赌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
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而此刻,房内但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终于还是无法坚持等到自己要见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