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灭.天下
到了天和十二年年初时,九州各地的流民之乱已连成一片火海,关东、江南、荆楚,先后卷入了纷乱之中。
燕晢翻阅着各地的军情,神情淡淡的,叫人猜不透他的心绪,于是只能愈发的惶恐。
“诸卿家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么?”他抬眼,扫视过在场诸人。
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门下侍中、大司马、勇武侯……这一干朝中重臣汇集此地,皆是垂目敛息,肃立不语,似一个个姿态恭敬而又无用的泥塑。那一身身色泽鲜亮的官服也鲜艳得讽刺。
“为官者,食民禄,分君忧。此时朕问你们如何看关东、江南之局势,你们竟无一人敢言么?”他平静发问。
昔日的燕晢还会愤怒,阴冷嗜杀的性子不知让多少朝臣震怖,是以这些年来朝堂虽暗斗不断,明面上却无多大波澜,那是因天子之威压制权臣野心的缘故——可如今,燕晢的脸上却连怒色都不会再有,帝王墨黑的瞳孔深沉如井。
而这样的燕晢,才是最让人畏惧的。从前天下人怕他,是怕他的狠戾,一张圣旨夺百千人性命,他却眼也不会眨一下,桃花目中微漾潋滟明光,笑间藏着的却是残忍与无所畏惧。而今朝臣畏他,却更是畏他的帝王心术。不知何时那个阴郁孤冷的少年已学会了收敛他的愤怒他的狠绝,转而以更柔和不动声色的方法去做他想要做的事。在天和十二年年初,无论是朝中的哪一派哪一党的文臣武将,俱已渐渐落入了他的掌控。
臣子们畏惧燕晢更甚于昔,这关东、江南、荆楚乃反贼猖獗之地,他们怎敢妄置评断,若是说得不好,只怕是要触怒君王。
他们不言,燕晢也不似往日那般相逼,只好整以暇的翻看军情。这样的沉默其实未尝不是一种煎熬,到最后终于有人耐不住,上前一步一拱手,“臣三月前曾领兵平叛江南,或可一议江南之势。”
那是勇武侯魏华之,不过而立之年,却是朝中一等一的武将,不愧“勇武”二字。
“但说无妨。”
“江南之乱,其始于淮北。国朝盐铁归官家所有,而淮北临海之地,常有刁民私贩海盐。”他顿了顿,方又道:“民间俗谚曾说,淮北银如雪,实言淮北盐商之富。”
大应《元干律》中早有规定,贩私盐乃死罪,淮北私言商能有如此之势,想必是官商勾结的结果。在场有好几人在听得此言时面上都不大好看,欲分辨什么,却在燕晢冷冷的目光下不得不噤声。
勇武侯继续说了下去:“天和九年,突厥来犯。那时为筹军饷,曾大力整治过淮北盐商。”
“朕还记得。”燕晢颔首。
“那些盐商折了大利,竟对朝廷心怀恚恨,委实大逆不道!而今东南反贼中势力最大的那一支,便是以盐商黎昆为首。关东涝灾、疫祸之后,大量灾民涌入淮北,兹乱生事,这些盐商便也趁机作乱,这黎昆便是其中一个。他本是江南人氏,在淮北讨不到便宜便带着手下转战江南,现今已攻下江南三郡,划地而称王。”
燕晢仍是缓缓点点头,平静无悲无怒,“你与黎昆交过手么?”
勇武侯颔首。
“那与朕说说此人。”
勇武侯想了想,道:“臣以为,黎昆虽在东南声势颇大,但此人难成气候,不足为虑。他虽称王,但骨子里不过是一介商贾。”
燕晢若有所思,又道:“那淮北王迁呢?朕听闻他也是一害。”
勇武侯话语从容而不屑,“若说黎昆尚有几分聪明几分谋略,那乡民王迁不过就是如陈胜吴广一般的人物,徒有匹夫勇而已。”
燕晢垂眸翻过一页军情奏报,“关东反贼杜民之似有几分能耐,五万府兵折于他手,谁为朕说一说此人。”
短暂犹豫后兵部尚书上前答道:“臣以为,那杜民之勇悍而不失狡诈,宜以重兵镇之。不如调边军……”
参知政事薛辰不屑嗤笑,“此等人物也值得调边军?”他上前半步一拱手,“陛下,臣以为关东灾情严重,流民四起作乱乃是不得以而为之,不如招安部分,引他们互相争斗。”
兵部尚书冷笑,“薛大人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招安?哪里还有安可招?关东流寇,已大半归入杜民之麾下。唯剩东海一带的嘉泽常军……”
“嘉泽常军?”这个词燕晢似乎见过,却并不十分熟悉。
“天和十一年九月,嘉泽流民反叛。原本不过几千小民不堪一击,谁知后来竟与关东都督手下将领常恂相勾结。常恂反后,这支军队被称为嘉泽常军。”
燕晢修长的食指轻轻抚过紫竹笔管,“那与朕说说这常恂吧。”
“是。”兵部尚书应下,然犹豫了许久,方无奈道:“禀陛下,这常恂其实并无什么可说的。他出身微寒,在呼提南下时曾立过些军功,又凭借裙带关系得以晋升高位。但能有今日,不过是靠几分运气罢了。此人不足与杜民之相较。”
“嗯。”既是如此,燕晢也没有再多理会此人。将军报翻过一页,连带“常恂”这个名字也一并翻过。
大应末年,九州烽火四起,天下群豪争雄,然而天和十二年时,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入主靳阳的那只军队,旌旗飘扬着一个“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