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绝殇
房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仆役轰然涌入,将重伤的刺客重重围住。
聆玥咳嗽着,咳出侵入气管中的血,想拔剑突围,然而右手被素心死死抱住。
她又迟疑着,不敢真正发力、去硬生生震开这个毫无武功怀有身孕的女子。
“够了,的确已经够了……都给我住手!”
在新一波的争斗起来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章台御使终于仿佛恢复了平日冷定的神智,拨开众人走了过去。
似乎丝毫不畏惧被刺杀的可能,他径直走过去,将妻子从刺客身边一把拉回到了身后。
“我没事,大家不必惊慌。”看着众人,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绑起来的赵老倌,“把他放了,没有他什么事。”
“炔!”好容易摆脱了危机,听得丈夫这样的吩咐,素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仿佛被烫了一下,苏炔下意识地甩开了妻子的手。
素心脸色唰地苍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会引起丈夫的嫌恶,眼里流露出了哀怜的情绪,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墙站立的聆玥,低下头去,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聆玥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捂住伤口咳着血,忽然间对着苏炔微微一笑。
那一笑宛如高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初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的一片。
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清澈的泪水,却转瞬不见。
“好。”终于,女刺客低着头,吐出一个字的回答,眼里带着杀气。
没有看周围下人们诧异的眼神,章台御使亲手拉开了窗子,送那个女刺客跳入夜幕,头也不回地离开。
“夫君……最后你和她说了什么?”府上所有人惊魂方定,侍女扶着御使夫人在内堂坐定,素心喝了盏茶压惊,看着送她回来的丈夫,最终忍不住问。
仿佛依然有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啸,章台御使许久没有回答,最终只是开口,有些微情绪起伏地问:
“你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是当时情切、随口扯的谎?”
“不,没有说谎!”刚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骗,再度涉及到类似的问题时,素心忍不住叫了起来,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
“是真的,已经两个月了……我、我不说,是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
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头看妻子蜡黄的脸——
一夜惊乱,拼命不顾,素心蓬头散发,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一种平日严妆盛服时所没有的憔悴。
然而在此刻,他感觉和他结缡多年的贵族夫人、却从未看上去有这一刻的美丽。
“我怎么会不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年轻的御使喃喃道,忽然叹息着伸手拂去妻子额前散乱的头发,眼神温和,“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
“……”素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起来,陡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炔看着窗外即将过去的漫漫长夜,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回复到了素心这么多年来一直看不懂的,低声道:“但是,总算,一切都要过去了。”
还要问丈夫什么,然而苏炔已经转过了身,眉间隐隐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经五更了,我要去准备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将方才急切间拢起锁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核对,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还是黑沉如铁,但东风微微流动,传来梅花的清冷香气。
东方奠际已经有了微微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年轻的章台御使看着案上足以扭转当今朝廷局面的弹劾奏章,仿佛气力用尽般,长长吐了一口气。
有些筋疲力尽地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额头,手心里被烧焦的痕迹还在,血肉模糊,每翻动一页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这点痛、哪里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现,看到他最龌龊的一面时,天地陡然全部黑下来了,洪流呼啸着急卷而来,将他灭顶湮没。
他宁可世上任何别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崇明帝都无所谓!
——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却居然是阿玥……
那比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更甚。
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这么多年来,明的暗的,干净的和肮脏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
游走于各方势力中,不露一丝破绽地扮演着白昼和黑夜里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会同青王将那些朝野间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尽头曙光的刹那,他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里激烈辩论的两个声音,让他快要崩溃。
何谓忠,何谓奸?何谓正邪?何谓黑白?
——这些,本都该是绝对的、山穷水尽都不能妥协半分的东西。可这样的生存,却无疑是孤立无援的。
所以他放弃了这样的固守,终于慢慢可以由别的途径、达到同样的最终目的。
然而,沦丧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再也没有一个纯白的灵魂。
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扳倒曹训行的时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
这么些年来,凝视着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狱,听着那些被自己亲手压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声。
被百姓视为正义化身碟面御使,心底里已经被得支离破碎。他终究是无法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白昼和黑夜里的,光线的反差、超出了他视觉的承受能力。
在多年后再度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
“且宽待一日让我处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来、一并清算所有的帐。”
那时候,他在那个人耳边,低声恳求般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如果要了结一切,也希望由那一双手来吧?
多少年前,他曾牵着那双的手,并肩走过长亭短亭,看过潮来天地青、浪去江湖白。
直到他松开那双手之后,多年来,心里一直还是片刻不曾忘却——
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过的清澈洁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再回头。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亲手扳倒那个巨蠹——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须要有结果。
“御使大人,时辰到了,轿子侯在门外——请大人启程进宫上朝。”外面,管家禀告。
已经更换好了大红蟒服,听着滴漏、静坐等待天明的年轻御使闻声而起。
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弹劾奏折,目光又回复到了平日一贯的冷定从容——
今日,无论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
或许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他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刻。
出得书房来,有些诧异地、他看到妻子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经打扮齐整、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待,准备送他上朝
——宛如五年来的每一日。
那个刹间,泪水无声地模糊了他一贯冷定的视线。
上愧对于天,下有惭于民,回顾以往有负阿玥,而现在却又伤害素心——
到底,在他做过的事里、有多少是真正正确的?在那善的根由里,如何结出这样的恶果。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于今日。
素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素心感觉到丈夫的视线今日是难得的温和,甚至接近于温柔。
没有说话,一直到坐入轿子中,放下帘子的刹那、章台御使终于开口了:“心儿,你快些回去休息罢,要小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轿子沿着街道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
然而御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温柔的话说得呆了,半晌站在门边没有动,手指暗自隔着衣服按住了小腹,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
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陡然间容光夺目。
软轿急急地沿街走着,往前一点转过弯,就到了入宫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间轿子停住了,然后传来轿夫的呵斥和嘶哑的喊冤声。
“怎么了?”轿子里,章台御使问,因为今日赶着事关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禀大人,这里有个人拦住轿子喊冤。”
显然跟随御使大人多年,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事情,轿夫随口回答,然后回答那个伸冤的百姓,“大人赶着上朝呢,先让路罢。”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轿子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却是不肯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