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雪上霜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素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她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夫君!夫君!”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
素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
“夫君!夫君!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忽然间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
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能力,素心用尽全力、也不过稍微挪动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
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
“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聆玥左手捂住胸口的剑伤,右手提着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是空洞而没有焦点的。
仿佛也没有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见的人,只是茫然凝视着虚空。
苏炔也是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瞬间有霹雳击中天灵,将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开来。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聆玥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
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
聆玥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苏炔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聆玥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聆玥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
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
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
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疾风、而是……阿玥?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
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滇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
“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
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忽然间,聆玥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
在漫天飞的白色纸屑中,单薄如纸人儿的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血来——
五年来,她舍弃了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梦魇里沉睡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唯一不曾熄灭的光——
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之下,书窗下那个人已经悄然的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苏炔。
她五年来豁出性命保护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狗官!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使大人!”聆玥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的咽喉,黑瞳里凝聚了杀气。
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苏炔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云天剑圣的女弟子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见的最终结果。
章台御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冷的剑芒。
苏炔其实是没有死去的……然而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经让他疲惫到不想再说任何辫词。
他怎么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夫复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然间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聆玥握剑的手。
聆玥一惊,下意识避开。
然而没有想到自己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平日那样灵活,这一避居然没有完全避开。
来人没有抓住她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
素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炔,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
聆玥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素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这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
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是闪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炔!炔!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素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
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苏炔脱口喃喃。
聆玥苍白了脸,忽然间回剑割裂被素心抓住的衣襟,捂着伤口往后退了一步、用剑指着来人。
然而看到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苏炔的女子,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多年来,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得了丈夫而已……
但看到现在素心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有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之间、才看清了刺客的脸——
那个瞬间、御使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
“陌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
“你、你不要杀炔,不要杀苏炔!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诡计让苏炔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
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使夫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聆玥,语无伦次地承认:
“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
“夫人!”那样的话仿佛惊雷,同时击中房内的两个人,苏炔晃了一下,脱口惊呼。
聆玥听得愣了。
多年前本来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并不曾真正愈合,随着真像的猛然揭露,鲜血汹涌而出。
她踉跄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里绞,嘴巴张了张,想说出什么话来、最终一开口,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陌姑娘,求求你不要杀苏炔……”素心捂住小腹,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却执意拦在两人之间,哀求,
“他、他就要当父亲了……求你不要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再一道惊雷劈下,让房中两个人都惊得呆了。
趁着这个机会、素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聆玥执剑的手。
聆玥一手捂胸、一手执剑,踉跄后退,重重靠到了墙上,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带走她身体里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经一片喧嚣,府里的下人穿过了庭院,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够了……够了!”
仿佛脑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间如此剧烈的变故,聆玥抬起手捂住头,大喊。
爱与恨、情与义,宛如刀子在心里绞动,让她无法思考,终于仿佛崩溃般地嘶声大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都给我闭嘴!”
就在那个刹那,看到刺客乱了心神,素心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执剑的手,扭头大喊:
“来人!快来人!抓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