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内心的稚嫩
“吃了很多苦头了吧?你不曾后悔么?”看着御使清瘦的帘,疾风忍不住问了一句。
苏炔扬眉,笑了笑,扯过地上的长衣披上,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看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夜:
“自从第一次冒死弹劾曹训行起,我就知道这条路必须走到底……
你也许没有看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冤狱,那些被太师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
“……”疾风忽然间沉默了。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负心薄幸的小白脸——
那样的清俊和骨子里的不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是技艺出众的游侠儿们都未必能有的“侠”和“力”。
从六年前考中功名、开始宦途起,这个地位低微的年轻人就开始和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曹训行太师对抗。
几度身陷牢狱、被拷问被罗织罪名,却始终不曾低头半分,刚正之名惊动天下。
而平日,他秉公执法、不畏权贵,凡是经手的案子,无不为百姓伸冤作主……
章台御使苏炔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里,便是这黑暗混乱的王朝里唯一的曙光。
聆玥那个丫头……当年爱上的、的确是个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这样的人、绝决地背弃了她和他们的爱情。
这样的人,到底是该杀还是该夸呢……
疾风默默看了苏炔许久,终究不发一言,忽然低头抓起刺客的尸体,点足掠出了窗外。
风卷了进来,房间内散落的文卷飞了漫天。
苏炔没有出身,只是静静低下头来弯腰捡起那些文书,放回案头。
昏暗的灯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过的一个字,忽然间眉头便是一蹙,仿佛有什么剧烈的苦痛袭上心头——
“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用刀杀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笔,改成了“甩”。
“刘侍郎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大家正合计着对付曹训行那老狐狸呢,贤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伤了自家人情面”
——青王临走时的交代犹在耳侧。
仕途上走了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当年初出道时的青涩刚烈、不识时务。
深知朝廷上错综复杂斗争和微妙人事关系,御使蹙眉沉吟,将冻僵了的笔尖在灯上灼烤着。
然而只觉心里撕裂般的痛,仿佛灼烤着的是自己的心肺。
终于,那支千斤重的笔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笔尖在纸上刷刷移动,写下批示:“甩刀杀人,无心之错,误杀。判流刑三百里。”
那样轻轻一笔,就将杀死卖唱女的贵家公子开脱了出去。
“苏炔……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章台御使放下笔,注视着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厌地蹙眉,喃喃自语。
暗格敞开着,一叠叠送上来的银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里——
那些,都是各处应酬时被硬塞过来的礼金。
章台御使也算位高权重,各方心里有鬼的官员们都是不敢怠慢的。
虽然他推却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党的人的面子,却是不好驳回。
——“若是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么便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在暗地里结党,准备扳倒曹太师的秘密商榷中,刘侍郎、姚太守他们一致劝道。
青王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见外——都是一起对付太师府的,大家以后要相互照顾提携才好。”
年轻的御使想了想,默不作声地如数收下。
以他个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曹训行那巨蠹的——
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势力内,合众人之力斩断那遮天的巨手。
而那样斡旋和争斗中,以自己的能力和地位,要做到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冷风吹来,地上洒落的二十万银票随风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年轻御使身侧沙沙舞动。
抄起杀手蛇枯槁的尸体,刚掠出窗外,跳上墙头,疾风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看着站在墙上的女子,他脱口低声问。
“嗯。”雨还在下,冰冷潮湿,聆玥的脸色是苍白近乎透明的,摇摇欲坠,
“麻烦师兄了……接着我来吧,我要守在这里、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么撑的住?”疾风低声喝止,“这里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从风帽和发梢上滴落,聆玥抬起头看着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大师兄,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
多少年了……自从离开师父身爆在黑暗中跟随着苏炔追逐尽头的一线光亮,她已然独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担忧、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紧张到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撑下去。
“我、我没事的……”
有些倔强地,她睁着快要坠下来的眼皮,喃喃道。
然而拖着脚步踉跄返回御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体里的虚弱和疲惫,话未说完、只觉脚下一软、从墙头直直栽了下去。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梦了。
只有梦里、才会觉得这样的舒展和自在吧?
聆玥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飘荡。舒适得让她简直不想睁开眼睛。
眼前有什么在绽放,殷红殷红的一点点,到处都是。
桃花……是桃花么?是云隐山庄后院里那一株桃树吧?
依稀间,透过那一簇簇狄花,她看见了须发花白的师傅的脸,在树下慈祥地微笑着,看着爬到树上的束发小女:“别淘气啦,小玥,快下来!”
“师傅,我要吃桃子!”在满树桃花间晃着,她觉得喉咙干渴,忍不住娇嗔。
“才初春,哪里有桃子啊?”虽然身为剑圣、对于这个要求追月老人也无可奈何,拈须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玥,该练剑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树间闹着,踢下漫天殷红,一下子跳下来,蹭到师傅怀里,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玥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别拉,别拉!很痛的……”痛呼着拨开聆玥的手,他无可奈何地回答着,“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点放手。”
“啊……师傅真好。”喃喃说着话,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欢喜的笑,终于放开了扯着疾风发梢的手,将脸偎过来蹭了蹭,满足地继续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变成孩子一样。”
疾风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静静睡去的小师妹。
苍白到透明的脸上有一种难得一见的安详满足,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长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这丫头……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吧?
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只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饰,昼伏夜出的,难怪脸色都变得这么差。
仿佛梦里又遇到了什么,聆玥微微蹙起了眉,咬着小手指,睫毛微微颤动。
那样恬静单纯的脸,仿佛会发出柔光来——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呢,“象小鹿一样”。
掖紧聆玥身侧散开的被角,疾风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湿漉漉的头发,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