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与醒的界线，其实并不分明。

燕晢睁开了眼，可他依旧身在梦中。

睁眼后的他看见的是陌生的宫室，他一身帝王常服却是大应中期时的式样。

他不受控制的坐起，略一侧首，瞥见近处铜镜中映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眉目宛宛恬静秀美若好女——燕晢不认识这张脸，可现在顶着这张脸的人却是他！

他想要惊诧想要大叫想要扑到铜镜前再看个仔细，可却做不到。这具身体就仿佛是傀儡师手底下的偶人，他的一举一止都像是被另一个人提线操控。他身不由己的下床，掀开幔帐走了出去。

“哥哥！”身着宽大彩衣的女童忽然奔出用力抱住了他，声音带着喜极而泣的哭腔，“哥哥总算是醒了！”她的容颜与燕晢方才在铜镜中所见的那张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鼻涕眼泪哭了一脸有些狼狈，“亚父也太狠心了，怎么可以罚哥哥在如今的暑日里跪太庙！”

“蒹葭，别哭。”燕晢听见自己用一种清脆而冷肃的声音安慰那个女童，“葛得进不过是个阉人罢了，我堂堂燕氏子孙、大应天子难道还怕他不成？哼，他也只有时不时寻机会欺负我们兄妹的能耐而已，还能真的杀了我们不成……”孩子的声音有种阴冷且咬牙切齿的怨毒，“只要他杀不了我，来日，我必杀了他。”他反手抱住那个女童，两个面容相仿一样瘦小的孩子在昏暗的大殿中紧紧相拥，如同纠缠在一起生于黑暗的藤蔓，谁也不能离开谁，就这么彼此陪伴着成长，“蒹葭，你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那群不男不女的家伙统统杀光，到时候再没有谁敢让你委屈，再没有谁可以欺负你。”

燕晢听着孩子的话，心中一凛。葛得进，他见过这个名字，在光宗、成宗的实录中。大应中期宦官当政，几度废立天子，朝堂污浊不堪，而这些弄权的宦官中势力最大的，是枢密使葛得进。是他将才出生不过三日的成宗皇帝燕玘抱上了帝座，也是他在成宗初年呼风唤雨生杀予夺，据说后来叱咤风云的成宗，幼年时还要唤这个阉人一声亚父。

如此说来，现在是成宗嘉安年间？燕晢意识到了这点，觉得自己是坠入了一场荒诞的梦。

蒹葭，这个名字属于成宗身旁那个与他容颜酷似的女童，燕晢似乎也听过这个名字，在茶寮说书人的故事里，蒹葭是成宗时德彦长公主的闺名。她是成宗年间唯一的长公主，后来因冒充天子假颁圣旨而被问罪。她死后史官骂其祸国乱政，但无可否认她是燕玘的双生妹妹，曾伴着后来的成宗皇帝度过年幼的屈辱时光。

燕晢借着燕玘的眼，去看九十年前的阴翳与血光。可说实话，他看着九十年前他燕氏江山被宦官篡夺，看着他的先祖受辱，可他并不十分愤怒——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晓了未来之故。

但九十年前的燕玘看不到命运，他如同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幼兽一样咆哮、挣扎、绝望，他在子夜时悲歌，哀泣，拔剑击柱，高声背诵大应开国时的史料，一遍遍固执的复述燕氏一族曾经的荣光，最后脱力倒在自己唯一的妹妹怀中，睁着一双无神的眼一边流泪一边喃喃，“我不甘心，蒹葭，我不甘心……”

成宗实录中关于燕玘早年的屈辱和他如何积攒实力如何一举除尽阉党又如何逐步掌控兵权的记载并不详细，对此，燕晢也是好奇的。

居于深宫的燕玘之所以能联络到各方的势力相助，关键在于他有一个与他容貌相仿的双生妹妹。少年时期的男女相貌身形差别不大，燕蒹葭换上帝王的冕服便成了燕玘，燕玘则走密道出宫以各种身份游于市井结识英豪。

后来大应的中兴名臣，那些追随成宗一同开创了盛世的人，都是成宗此段时间相识的友人。

梅凊、许容与、许常云、丁朔、李温……这些燕晢只在史书中见过的人名，纷纷以少年的形象穿过了近百年的岁月烟云出现在了他面前。

但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如果同连玦比起来的话。

当通过燕玘的眼看到那个白衣如雪不染纤尘的少年时，燕晢心底狠狠一痛，他最不愿看见的事，终究眼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