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的九月十七，重阳已过，冬日将临。洪水才退下后的泥淖间犹有一洼一洼混浊的泥水，寂夜的风承着腐臭的腥气，吹拂过人面时留下森森湿冷的阴寒。

十余人的队伍走在月下，像是行尸走肉，又像是索命的冤魂。他们多是衣衫褴褛，因为长期的饥饿，薄薄的肌肤贴在骨上，是枯黄的颜色。他们的步伐很缓，踩过染了血的泥水时都悄无声息。他们行走在夜的阴影中，眼眸凝着的贪婪与怨毒让他们看起来如同觅食的狼。

踩过的泥地上还有鲜血，暗红的印迹在月下似无声的哀诉——这是白日里为官兵所杀的饥民在这残酷人世留下的最后的印迹。救灾的粮食在层层盘剥下分到灾民手中的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为了不被饿死，在求生念头牵引下，这些老实了半辈子的农人会抄起木棍或是锄头与官府相斗。

可他们又怎么斗得过？怀着一腔血勇去抢粮的人，最后都死在了刀下。

不争不抢会死，争抢了也会死。这些好不容易才从洪涝与瘟疫中逃出来的人被逼上了绝路。

在有些时候，被逼上了绝路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已经无路可退，所以无所畏惧。

天和十年九月十七那夜，嘉泽县数百灾民叛乱，趁夜分为四队闯入县令府邸，将其诛杀，又迅速的控制住了县衙，将县掾属一一挟持。

燎原的第一颗星火亮起，后世的史官称之为嘉泽起事。乱世与毁灭，正式开始。

关东嘉泽叛乱，关东地区的流亡灾民闻讯后但凡有一分血性或是对大应心怀怨恨之人大多选择了向此处汇集，揭竿而起，斩木为兵，短短几日，他们便有了上千人，攻下了嘉泽临近的三县，杀官僚，分粮钱，收兵卒，吃饱之后披上抢来的甲胄，又杀向下一个地方。

关东嘉泽之后，其余各地的人们仿佛忽然间就有了勇气。

天和十年十一月，关东乡绅杜民之反。

天和十年十二月，淮北王迁反。

天和十一年二月，关东副总兵常恂反。七月，江南私盐商人黎昆反。九月，辽东都督梁照反。

天和十二年三月，荆楚都督展云反。

……

起初是数百灾民组成的流寇，到最后愈演愈烈，人心底的反骨被激起，野心被挑动，士农工商，但凡欲在乱世中争一份天地的人们都跃入了血与泪汇成的洪流之中。不知何时一首童谣被传唱，人们都说这是大应亡国之前兆——雪天寒，寒杀北边燕。

大应皇族姓燕，燕家帝王世世代代居于北边。燕子在寒冬中本该南飞，若眷恋北方不愿离去，便只有死！

像是一夜间，歌舞升平的繁华就被打破，血腥残酷的阴影笼罩九州。大应传国二百六十余载，亡国的时候该到来了——许多人都意识到了这点。

但，天和十年的靳阳城，还持着往日的宁静。于天子脚下的人们而言，嘉泽也好、关东也罢，都是个遥远的词。他们听闻那里的动乱，但总以为那与他们无关。

天和十年的除夕，万家灯火团圆时，即便是最贪财好利的商贩也都早早的歇业回家，没有人注意那悠然走过长街披着青灰披风的旅人。

靳阳城西，燕氏宗庙所在之地历来闲人莫近，卫兵守护着这里，即便除夕的雪染上了他们的眉梢。他们的瞳中映着漫天大雪与红灯笼，却没有翩然而至的旅人。

兜帽被劲风吹落，露出一头与霜雪同色的白发，旅人抬眸望了眼玦塔，足尖一点，迎风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