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恶山恶水
水帘洞下清歌起,妆奁入匣无人知。
山中恶人除恶水,彼日归兮美人来。
山下有人嫁女,十里红妆,喜庆的红灯挂满了通向水帘洞的小径。
抬小轿的人中有一个是姑娘的父亲,他泪眼朦胧,嘴里嘀咕着,女儿所嫁之人实在不是良人。
恰巧隔壁抬轿的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刻薄鬼,毫不客气,语气尖锐。
“您老人家还嫌弃什么?整个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女儿是天生的灾星。生时亡母,幼时旱灾,好不容易及笄了,想把姑娘嫁出去,结果克死了一家人。我看呐,恶人配恶水,绝配。”
轿内姑娘闻言皱了皱眉。
父亲听得气息不稳,直直想撒手干架,又怕女儿摔着,只得咬牙切齿,恨恨抹了把泪。
“成县干旱不是朝朝夕夕的事,都干旱百年来了,说个屁话。”
刻薄鬼嘲讽笑着,只说了句“恶人配恶水”。便没了下文。
轿中姑娘抿着艳丽至极的唇,双手工工整整地叠放在膝盖上,看似波澜不惊地接受着一切。没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惧。
她将嫁的人,不是普通的翩翩少儿郎,而是穷凶恶极,刺杀天子的巫师。
他被封印在水帘洞天里,也是自己下的咒。
“没人能将我杀死,天下,没人能将我杀死。”
五年前,二八权倾朝野的巫师,从此殒落。
那时候的清欢还小,只有十岁的样子,她匍匐在人群的脚下,偷偷张望着那个巫师。
人太多实在是看不清,她只记得巫师歇斯底里地诅咒着,带着不可一世孤傲与清冷。
“成县,前百年遭旱,后十年必定滴雨不下。”
然后灵验了。
村长请来了灵媒,灵媒说“巫师大人当时只是气急,现如今气也消了,给他送个姑娘上去也就稳稳妥妥能下场大雨。”
村长脑袋一转,嘿,谁家倒霉姑娘要嫁给山上那个王八蛋啊,等等等,还别说真有个。
杨家那个灾星不是可以么。
村长乐开了花,丢下喊着“钱钱钱,快给老娘钱。”的灵媒,兴高采烈给巫师找老婆去了。
杨家父亲听着村长说话,眉毛眼睛拧成一块儿,说来说去就是最后一句“老杨,你行行好,把你家姑娘嫁给巫师吧。”
老杨狠狠拒绝,还拿出扫帚扬言打得村长下床都下不了。
村长也恼“我呸,你还不是要钱么?给你三十两,够不够?卖女儿还非得找个义正严辞的借口,你烦不烦,你就说卖不卖吧?”
老杨干巴巴:“村长说得什么话,咱两可不是要造福全县城吗?”
村长继续瞪眼,白胡子一抖一抖:“月底就得把你女儿嫁了,风风光光,红妆十里。你也不用愁钱,县里会帮你解决。”
老杨笑得眼睛都没了,搓着手,连连点头。
村长靠在窗边对轿子里的姑娘说:“杨家小女,水帘洞已到,其有内室与外室,你就在外室跪个一夜便可以进内室。”
他怕姑娘不相信他,再次强调:“不可不听我的话,否则小命难保。”
姑娘乖巧地应了声。
清欢看着一行人把自己丢在了外室,就风卷残云般地走了,不由叹了口气。
她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双膝合拢跪了下来。
凤冠霞帔,却不是心中所爱。
她的腿有些麻,而后没了知觉。
一夜有多长,清欢不能明确表达出来。
她将脱离外面的世界,至此终老,外面的风花雪月,阴晴圆缺,湖光山色,终究与她无缘。
进入内室的一刻,她只觉血液倒流,晕眩袭来,于是凤冠倒在了干燥的土上,霞帔染了灰褐色的污垢。
她想,她好像要死在这里了,没有人,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在这里。
醒过来的时候,她正在一块天然巨大石块上,质地颇为润滑,头顶上有幅壁画,画的是公主出塞,嫁入蛮夷之地。
那公主画的生动异常,白色的丝绸像是随着风摇曳着,可是,她的怀中又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又仿佛不是出嫁。
“你可看够了?”
这声音,还一如往昔。
清欢没有见着巫师,声音却在内室里回荡,成为此起彼伏的乐章。
“巫师大人......”
“你是成县所送,并不是我欢喜的。”
清欢点头,很同意巫师所说,并期待下一句话是说“对我无用的东西我向来不要,你走吧。”
清欢想到这,不由得嘴角牵起,眼眸沾染了喜悦。
“但他们的心意我还是要收下,不能驳了他们的好意。”
清欢震惊,手指绞着娟布,头上的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对面的榻上,清欢记得自己从没有到那个角落去,而且是谁把自己放在石块上的?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清欢还是不死心地问:“是巫师大人把我的盖头掀起来的么?”
巫师淡然地挑剔:“我不喜欢那样叫我,叫我小黑。”
清欢忍不住,抱着肚子一个人“哈哈哈哈”地狂笑,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她用手抹泪,手脏,眼睛涩涩,于是又流了串眼泪。
清欢在泪眼婆娑中恍惚看到,洁白如玉的白袍,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你前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小黑的语气不善。
清欢边笑边哭,她怎么觉得巫师大人特别善良,特别滑稽呢。
于是,她试探性地说:“小黑,我爹还让我吃馊饭。”
小黑皱眉,丝绸手帕擦眼泪 “喔......改天下山,我去让你爹吃吃吧。”
明明三言两语,明明之前从未相识,他就站在清欢的身旁,默默的,给予她莫大的温暖。
清欢又哭,小黑显得不耐:“女人怎么这么烦?这么烦?”
清欢怒:“小黑,我嫁给你了。”
小黑看着小姑娘恃宠而骄,笑弯了嘴角。
“哪里嫁给我了?跪拜之礼行了没,再者是别人硬塞给我的,我可烦你了。”
清欢的脑海中恍惚有什么东西闪过,她没有捕捉到。
她看着小黑,谪仙临视之态,面容隽雅,风姿卓越。
清欢鬼使神差地问:“君是何人?”
酸,涩。
蓦,止住的泪再一次迸发。
像是忍受了极久极久的悲伤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她仰着头看到襁褓里的婴儿,感受到了巨大的无力。
小黑只是看着她,拿着手帕的手垂了下来,淡然的笑。
“君问我何人?君可知君是何人?”
“我是成县的灾星,生时克母,幼时旱灾,还害了一家人的性命。”清欢抽噎着,颓然靠在石壁上。
“你可知你上辈子是什么人?”小黑一边收起手帕,一边颇为漫不经心。
他的眸子里灿若星辰。
“你是我上界未过门的夫人,你是我心心念念了五百年的人,你是我苦苦寻了三生三世到最后才记起我的夫人。
我想不通,上界这么多仙子为什么我就看上了你,为什么就只是你呢?
我曾在山崖下埋你尸骨,留下我此生挚爱,竭尽全力的四字,可为什么,最后你还是走了?
我曾在江边葬你所爱之物,留下一半血液为你改天改命,可为什么,你一字一句一星半点任何情感,都不曾施舍于我?
如今,我再也不能放开你了。”
清欢愣,艳红的唇早已无一丝血色,全身遍体的凉意。
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
“既然这么爱我,当初怎么舍得我死?”
不是悲痛,更多的是寂寥。
“败在二字,责任。她是我的母亲,我就必须救她。”
“所以你就挖了我的一颗心,去救你的母亲。”
“清欢,你的心经三世轮回就可回来,而母亲......”
清欢站起身子,脑袋还是剧烈疼痛,一身喜服脏的不成样子。
她开始放声大笑,尽管眼泪流着,可是还是想笑。
“暮云,你凭什么说我的心会回来?我本千年菩提化生,佛祖慈悲给了我一颗心,仙体如何再生?”
暮云愣,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
“我喜欢你,暮云。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去爱你。心吗?没有了,直到天地毁灭,也没有那种东西了。”
“轮回尽,便无情无爱,孤独终老。”
三生净是算计,三世皆为因果。
恶人除恶水,美人归来兮。
“暮云,我想吃那串葫芦。”
十岁清欢可曾记得,当年孩童,相伴半年。
彼此承诺往后岁月,静看时光苍老,分崩离析。
巫师,源黑,清欢及笄,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