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夜话
颜初又尽一杯,没有开口,溶溶月色之下,她娓娓讲述着一个仿佛不属于她的故事。
“我从小没什么朋友,能说上几句话的,大概就只有师兄。伤心也好,开心也好,软弱也好,坚强也好,其实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在乎。有时候把软弱做给自己看,只是想假装自己也有人关心。”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做那样的梦,梦里无边无际的寂寞与冰冷,永远没有终点的黑暗几乎要将我淹没。有好多次醒来,我几乎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那样的绝望,紧随而来,无法摆脱。”
“我不怎么学法术,我知道,平日里有师兄会保护我。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昆仑山上有没有清九这个人,其实都无所谓。就像是从未来过,从未存在过,所以,可以安心地走。唯一后悔的那次,是想要保护师兄,可是师兄这么厉害,大概我就算学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大概我生来就注定是要在这黑暗中的,仰望着那样的光明,却得不到。或许,连这样的仰望也已是上天的恩赐,我甚至不敢接近,因为承受不了失去。这样,其实就很好。”
颜初轻轻伸手,抚过她鬓发,那小小的身躯在颤抖着,他知道。他很心疼。半晌,他低声问:“恨吗?痛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莞尔笑出声来,那是她第一次,对着他笑出来,却只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冰冷。她说:“那又如何呢?是我自找的。我不在乎。”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是要证明某种东西。用力地重复:“我不在乎。”
颜初狠狠一揽,将她压进怀中。第一次做出逾礼的举动,可是她这个模样,叫人心疼得发疯。她没有挣脱,冰冷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拥得紧了,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心跳。
他听到她用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颜初,这些,我都不在乎。”
“不许说这种话。”环住她,企图给她温暖,第一次有这样真实的感觉。这一次,她终于在他怀中,可是,却为何感觉这样遥远。他就在这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难过。
她在他怀中蜷缩着,却只冷冷笑着,理智地道:“抱歉啊,让你听了这么多废话。颜初,再让我呆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颜初静静看着她,为什么,明明这样痛,却还要装作坚强,明明这样强烈地渴望着温暖,却把自己伪装,禁锢在长夜……她叫他颜初,一声一声,就像利刃一般插进他心中,仿佛在深深嘲笑,你就在这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阿九。”许多年,不曾这么亲昵地叫出这个名字,就好像梦呓一般。他闭上眼,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九。若能得一知己,已是三生有幸,百世修缘。若不得,则如暗夜行舟,无所归依,亦命之所定也。”
“颜初,你不用说话,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
“那么,我陪你等吧。直到有一天,你找到那个可以给你光明的人。阿九,不要怕,在你找到那个人之前,至少有我一直陪着你。”
她愕然抬头。半晌,静静一笑,仿佛真的看到了所谓光明。其实他只是给了她寻找光明的勇气:“颜初,谢谢你。你这样对我,我真怕有一天我会恨你。”
“不会的,绝不会有那一天。”颜初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催促道:“夜晚风凉,快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上路。”
她乖顺地坐直身子,点点头,眼角还带着微湿的痕迹,小声道:“真是抱歉,打扰你休息了……可是跟你一说话,总觉得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呢……”
颜初展颜一笑,就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我也是。好了,已经很晚了,快去休息吧。”
清九点了点头,溜下了屋顶。
月光皎皎。屋顶上只留下他形单影只,重回孤寂。颜初晃了晃酒壶,还有小半壶酒。给自己又斟了一杯,缓缓啜入口中。酒非消愁,聊以抒怀。
颜初啊颜初,为什么不告诉她,自己想要做那个人?却只敢说,要陪着她一起等。
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像水一样,想要抓住时,逃避闪躲,纷纷从指缝滑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胸口那一片润湿,犹带着些温度,心中某个部分隐隐作痛,明明这么柔弱的内心,却偏要逞强装得冷漠。
明明渴望被爱,却又一再逃避。
再等一等吧……时机还未来临……她是他梦中苦苦追寻的朝思暮想,而他于她,如今不过是一介路人。
只是终有一天,他会让她遗忘这些伤痛。这一次,一定,要给她幸福啊。
第二日重又登上符纸出发,清九道是不愿再去城镇中,颜初知她不喜热闹,其后只带她往山清水秀处游览,不觉一月之期将至。
这一日落足在落星岩下雁回镇中,顺着城北出城,登上隐香岭,便可到达落星岩。素来听闻隐香岭风景秀丽,清九颇愿一游,因此并未直接御剑上山,而是先做歇息。
颜初将她安顿在客栈,说是有些事务要去处理,他毕竟是代表蓬莱赴会,云游月余未有带去消息,只怕门人有些不安。又言上山后恐怕未必能时时照顾她,清九颇有些闷闷不乐地应了,想到群仙会时不能常常与他在一起,有些失落。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清九一人住在客栈中有些无聊,便想出去逛逛。雁回镇规模虽不大,但因处于落星岩下,乃是世家子弟往来交游时常落脚之处,倒也鳞次栉比,种类完备。清九随着颜初游历了近一月,虽大多避开了城镇,仍已了解了大多规矩,此时便知随便看看,再不去进店铺把玩。
正随意漫步,忽听前头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人在争吵。
“给我拿出来!本姑娘看上你的东西,那是你的荣幸,磨磨蹭蹭干什么!”一个尖利女声清晰传来,似乎在训斥着谁。清九有些好奇,又走近了些,只见一间布庄中紫衣少女正怒气冲冲地揪住店长的领子,几乎将他拎起来。
店长只是一个劲儿地赔罪道:“姑奶奶啊,不是我不卖给你,这料子真是别人已经定下的啊,西家小姐后天就要成婚,小店利润微薄,做的就是个诚信生意,这要是临时毁约,小店还怎么活哟……”
“少跟本姑娘废话!把东西拿出来,姑娘就放了你,不然今天,姑娘把你这铺子也给你掀了,看你怎么交货!”紫衣女子闻言更是大怒,似乎在此争执已久,没有耐心再说下去。
反手解下腰间软鞭一抖,刷地一下便撂翻了一排货架,架上布匹四散撕裂,女子解气地笑了笑,一鞭连着一鞭,果然开始拆起店来:“拿不拿!”
“哎唷,姑奶奶,姑奶奶,您快停手啊,小店小本经营,哎唷,这可怎么办呐……”
“紫芸,怎么回事?”女子正在撒泼,门口忽的传来男声。清九见一名青年男子皱了皱眉头,扬手捉住了辫梢。
“你来的正好,快来给我评评理,”紫衣女子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愤愤抽回鞭子道,“做生意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看上那布料,他偏要藏起来,不肯卖我!”
青年身着红缎衫子,十分高调,挺拔俊朗,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也像是个富家公子,听女子说罢,轻轻挑了挑眉,神色轻蔑
“我道是什么事,也值得闹成这样。告诉你,能有仙人看的上你的料子,那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还想与我们讨价还价?喏,这五百两拿去,把料子赶紧拿出来,再给紫芸仙子赔个不是。”
店主欲哭无泪,再次解释道:“这位大侠,小店真不是成心欺客啊,实在是这布料已经被其他人订走,不是钱的问题,姑娘若是想要别的布料,小店一定双手奉上,求姑娘放过小店吧……”
紫芸怒气本已稍息,闻言又是大怒,刷地将鞭子抽打作响,怒道:“你这老儿,竟如此不识好歹,好话歹话都给你说尽了,我看你是不吃点苦头就不知道姑娘姓什么!”话音未落,刷地一鞭就向店主身上抽去!
清九大吃一惊,这女子不是普通人,凡人又怎挨得住他一鞭!,只是相隔太远,又没料到她竟会对凡人下杀手,要赶去已是来不及!
电光火石间那青年却已及时拦住了她,摇摇头道:“这里在落星岩下,别弄出人命,否则不好交代。”
紫芸一把推开他,怒道:“那你来!”
红衣青年轻蔑一笑,和声道:“对不住了老丈,方才那姑娘性子有些莽撞,让你受了惊吓。”店主正要爬起身,闻言不禁颤了颤,道:“不敢,不敢,只求姑娘放过小店……”
“我就不会那么暴力了,”他说着,指尖缓缓浮出一簇火焰,目光冷冷投向店主,“生意没了还能再做,命,可只有一条,你自己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