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栾呐呐望着自己鞋尖，心下忐忑，牢牢将手中那卷诗经握在手心，眼角余光时不时将此刻正坐在樊崇下首处那个一脸云淡风轻，嘴角处若有若无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男子望着，哪怕只是这样望着，就只是这样望着，只一眼就好，仿佛昆阳城中他从未抛下过她一般，那些只身一人身在赤眉的怨恨同思念，尽在此刻化为灰飞，只要他愿意，她依旧会是从前那个痴痴纠缠在他身边的苏栾……

苏栾轻轻低了低头，将下颌轻轻靠在脖前裹着的纯白皮袄上，暖暖一笑。

这一年半以来，她也没闲着，如今人人皆道赤眉军中的樊崇是个豪杰，可又有几人知道站在樊崇身后那个风华绝代的苏栾。往常除了青竹，便只有她的这个表哥平素最为宠她，只消她愿意，这赤眉也是她的，如今赤眉攻入了长安，便连平素向来狷狂刘玄都不得不臣服于她的脚下，除了河北的刘秀，天下俱在她手，什么匈奴和中原，她什么都不想去管，她想要的，永远都只是一直能在他身边而已，就是如此简单。

想起在昆阳时青竹曾同她说过的乱世清平乐，想起昆阳，苏栾眉头轻轻蹙了蹙，那里的快乐与悲伤，现在想想，便是青竹同他说过他的清平乐后他才同她说出的和离……

苏栾摇了摇头，旋即暖暖一笑，现在想再多又如何，届时只需将这整个赤眉并着这天下都完完整整交到青竹手中，他便能同从前那般，轻轻拍打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夸奖她的聪慧了吧？

随着不远处一声沉闷轻咳响起，苏栾急忙将视线转了回去，正见青竹不知何时已然长身而起，向樊崇不卑不亢点了点头，便转身向殿外淡淡走了出去。

苏栾将娇小的身形隐在铜柱后面，冲坐在殿首的樊崇比了个手势，便向青竹身影隐现的方向匆匆追了出去，因是如此，苏栾自然便也没有看到樊崇在她转过身去时那嘴角处浮现的一抹苦涩笑意以及，不忍……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冰凉飞入眼中，苏栾用力闭了闭眼，眼中冰凉只是少顷便化作一方温凉，湿湿的……

苏栾一抬眼，这总是灰蒙蒙一片似是总有一层膜漂浮其上的天空不知何时从上飘落点点飞絮，越来越大，更始元年，这场迟来的冬雪，终于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苏栾轻轻呵出一口暖气，晃了晃脑袋，意图以此甩脱飞落头顶的雪花，却也是徒劳无功，当即不再迟疑，见着百步外撑了一把素白油纸伞的模糊身影，便向前疾步追了过去。

“青、青竹……”

青竹听着身后骤停的急促脚步声，听着那声他这一年来只能一次次在梦中才能听闻的呼唤，身形不由一颤，犹豫一会儿，轻轻转过身来，白色油纸伞伞沿轻轻向前下微倾，恰到好处将他的脸就此遮住，也借此遮挡住了只走了这百步不到的距离便已布满在他额间的一片细密汗珠。青竹轻轻压抑着略显短促的呼吸，尽量使语气显得稍稍平稳道：“樊夫人，有何贵干？”

苏栾正欲上前的身形蓦然一顿，脸上血色转瞬褪去，她曾想过无数种他转身过来见到自己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却从未想过在他的口中，她已成为了樊夫人……

樊夫人，究竟是曾几何时，她成了他口中的樊夫人？

青竹撑着伞，虽未见到苏栾那转瞬苍白如纸的脸色，却也猜的大概，此时听着对面久久没有动静，便轻轻将伞沿抬高些许：“樊夫人将在下唤住却又不发一语这是何意？若无事，青竹便告辞了。”

“等等！”见青竹转身身形一顿，苏栾轻轻松了口气，急忙开口想要解释：“我不是樊……”

“不是什么？”

“我和樊崇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青竹你不要……”苏栾急忙解释道，她以为青竹是误会了什么，只要她说清楚，便什么事也没了，却不料对面一个淡淡声音冷冷传来：“哦？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青竹拂袖轻轻咳了一声，又将伞沿抬高一分，面无表情将苏栾望着：“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苏栾望着青竹眼中那抹似要清冷目光，止不住后退一步，一手攥紧手中竹简：“你和我不是……”

青竹冷冷一笑：“哦？若非我没记错，一年前早在昆阳，我谢青竹同你当再无半分关系，你如今摆出这副姿态又是为何，莫非还要苦苦缠着我舍不得放手？这中原男儿何其多，我见那樊崇便挺不错，如今这赤眉都已攻入长安，你何不便与樊崇成就一番姻缘……”

“够了！”苏栾猛然向前一步走入青竹伞下，便这么贴近青竹身前，仰头一瞬不瞬盯着青竹：“你还在骗我！”

青竹撑伞的手不由一震，轻咳一声：“什么？”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苏栾缓缓说道，一封竹简轻轻塞到青竹手中：“我只道那根簪子是伯父伯母定情的信物，只是后来读了诗经我才知……”

“你送我那根簪子时，便已知道了这下一句是什么对么？”

青竹嘴角牵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点了点头，这一瞬似是便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却未再等苏栾作何反应，青竹又淡淡将话接了过来：“你说的是那根簪子啊？呵呵，那日你不也见我送了水华一根？何况，形似这种模样的簪子……”

青竹信手将手中写有那首诗经的竹简丢在一旁，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与之前一模一样的青玉雕花簪子，细细端详许久，调侃道：“这样的簪子，我这还多得很，送过的姑娘也不知有过多少，你的那根我记得是不是被你摔了？若你还想要，便是将这根送你也无妨。”

说话间，青竹将手中簪子放在鼻翼间轻嗅了嗅，舒服叹了口气，便将玉簪冲苏栾轻轻递了过去：“瞧瞧，如今这上面还残存了一丝女子的发香，让我猜猜，是水丹还是水涵的？”

苏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此时竟真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愣愣将青竹望着，在这一刻，苏栾是真的觉得此刻站在她身前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青竹，只是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青竹脸上露出一抹遗憾，旋即便将簪子重新收在怀中，将伞轻轻抬起，又轻轻咳了一声，转身欲走：“方才樊崇说他挺感激我，说若不是我主动放你离开，他便一点机会都没有。”

青竹顿了顿，淡淡一笑：“可他又怎知我对他的感激，呵呵……”

留下这句话，青竹再没回头，只是撑着那般素白油纸伞，身形逐渐隐没在这漫天飞雪之中，只留站在原地久久不语的苏栾，便似是就这么融入了这长安城漫雪飞舞的三伏天似地，心也这么一点一点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