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将流韶空辜负,此恨焉能问鬼神(十三)
但欺骗一个君王不同于欺骗一个普通的男人,菁华许是知道这一点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君初衡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恐怕也并非全然不在意。
夜里,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躺在他身边的菁华,月色清辉默默,却只留了他隐没在阴影里,“菁华,你跟着孤,跟了多久?”
菁华竭力想要分辨他的神情,却终究没能够分辨出他问这一句话的意图,“菁华自第一次见过陛下到如今,大概有三年多了。”
“哈哈,”君初衡似乎是笑了一下,语气中带了些怀念的意思,“都已经三年了。那个人曾经陪伴了我十二年,才不声不响地离去。如今你又已经陪了我三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双黝黑的眼睛盯住菁华的眼睛,“你会不会也不声不响地离去,只丢下孤一个孤家寡人?”
菁华心一紧,“怎会,我怎么舍得离开陛下。”
君初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你说的不离开孤,最好不要骗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如同一汪深潭,而其中的水却似乎被什么染黑,让菁华心惊。
菁华枉是做了这三四年的天机子,却最终都没能参透,这世间真正可怕的并非所谓的妖魔鬼怪,而是人心。
人有心魔。
但菁华终究还是守信的。她明明已经准备好离去,却因为他的一句“你说的不离开孤”留了下来。说起来女子终究是傻的。即使是下定了决心,她们也可能在下一刻改变主意。这实在让人无力至极。
蒙鹰仍听君初衡的令在暗地里看着菁华,他却是不明白的。明明离开躲得远远的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却偏偏留了下来。这如同行走在刀尖,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不会就会跌落万丈悬崖。
然而她却好似完全不知道一般。
菁华将要被问罪的消息传遍后宫的时候,她正在桌前绣着一副八卦图——说起来可笑,菁华将将二十多年,根本不懂得女红之类,枉是投身在了一个女儿家身上。唯几会绣的图案,还是三叔逼着她学会绣的八卦图与阴阳鱼。
当她绣到“震”位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丽人扭着腰肢走了进来,端的是婀娜多姿。进来也不与她见礼,只冷冷地笑一声,“你倒是还有心思!”
她其实见多了因为各种缘由来找她麻烦的女子,但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她是明白的,这些女子包括自己,都不过是一个已逝去的女子的影子罢了。哪个更像她些,哪个便更得宠些。她所占的优势也不过是神似而并非仅仅形似。
但再相似的人,也终究不是最初他想寻找的那个人。是以不能真正地让他宽容与原谅。再相似的影子,也不过是一团黑影。
于是她抬起头,一双眼静静地看那丽人,抿唇道:“要被问罪的又不是你,你又在这里游荡什么?我即使死了,他心里也不会有你的位子,你又嚣张什么?”
菁华的眸子清明得如同镜子一般映出丽人那浓妆艳抹却偏偏面目狰狞的模样,一字一句都说得咄咄逼人,叫人反驳都显得落了下乘。
丽人被她这一眼瞥得气急,扭着腰肢扭到她身前抢过她手中的绣面掷在地上又用穿着精致绣鞋的小脚在上面极慢极慢地碾了碾, “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会再对你多施与一分一毫的宠爱了。”
“即使是我死了,王也不见得会对你稍加辞色。”菁华站起来力道极轻地把她推到一边,神情自若地从地上捡起帕子掸了掸上面的尘土,脸上连半丝不悦也没有。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的。与自己的同族陆续死去,总好过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人间。因死去而不用再做别人的影子,总好过活着却失去了身为自己被认知的资格。
那么多折磨她一段时间,把将她处死的日子拖后,对于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
然而人间有句古话叫做迟则生变,这话也不见得就没有道理。
本来她已经不在乎生死,却因为这多出的匆匆时间改变了主意。
菁华最终还是逃了。
蒙鹰记得那时候她的模样,被各种稀奇古怪的刑具制造出的斑斑创痕,还有混在她皮肤表层流出的冷汗中的斑驳淡红。血迹已经被冷汗冲得不那么明显,于是留下浅肉色的新伤,有的凹回身体内部,而有的却翻卷出来,叫人只是看着也觉得疼。
果真不负天机子这个称呼,明明已经走到了绝境,却偏偏是绝处逢生了。果然如江湖中所说,天机子几可掌控天下人。
她的头发湿透,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平静地似乎对自己这一身伤浑然不觉,看见拦在门口的蒙鹰,艰涩地开口,“蒙统领,那时候你让我走,我没听你的话赶快抽身。现在我想要走了……还来得及吗?”
蒙鹰看见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不识时务有之,亡羊补牢有之。这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即使是君主命令,他又怎么忍心赶尽杀绝。
一时无言,他只能侧身避过,又听到她细如微缕的声音,“法理不外乎人情。即使做了这样的错事,我也还不算穷凶极恶。”
菁华就这样浑身是伤一步一步挪出暗狱大门,拖着脚下的血迹与泥土闷着头,似乎不知前路只知挪动。走出地宫的一瞬,几乎一头栽进了暗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