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正月初，边关的征士终于踏上了归程。

去时数十万大军，步履沉稳兵马矫健，归时不过万人，一路默然，残甲挂身，血污未洗，满目怆然。

归来的还有亡者的棺柩。萧决的骨灰被活下来的徐向荣带回；樊历被挂在阳枝城墙的头颅由老友李江云亲手解下同身躯一起放入了樟木棺，雍熙公主的尸身被她的侍女在战乱之后从废墟中找到——这个出嫁多年的女子死前的遗愿是归葬故国，她说她受够了背井离乡，不愿意再孤零零的待在塞外。随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十万马革裹尸的兵卒。

安国公本就重伤沉疴，撑了一路，终于在望见了靳阳城门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应军胜了，这是大应开国两百年后对外的最后一次胜利，可这是一场惨胜，所谓的凯旋三军，更像是一支长长的送葬队。

天子燕晢在北城门迎接将士归来，在看到死者的棺木时终于忍不住恸哭。他吩咐厚葬，又命人在靳阳城北铸思魂台，说，将士战死北边，愿死后亡魂得以归来。

天和十年初的雪落得异常的大，有人说是上苍的哀泣，可上苍虽怜百姓却不容大应，所以它即便为众生流泪，泪也是冰冷的，化成了雪。

天和十年，始于严寒哀凉。后世有史官评论，大应燕氏之亡，其实是始于天和十年，这一年的年初，朝中折损了武将李江云，从此再无人能镇住四起的流民叛贼；朝中折损了文臣樊历，从此再无人堪为帝师，面刺君王，扶社稷最后一把。而失去了善辩机敏的萧决，于大应而言亦是一样的损失。

或许，天和十年那一场连绵数十日不息的大雪，真的是意味着什么悲凉的宿命。

天和十年，正月再平常不过的某日，只是那日的大雪停了，虽天穹仍是阴沉沉的灰，但靳阳的十街八巷总算是因行人稍多而增了几分生气。踩在厚厚积雪上的人们忙碌着自己的事，他们意识不到，也感觉不到脚下一震轻微的晃动。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三双眼睛睁开在三处不同的地方。

第一双眼眸中藏着惊惧与浅浅的怅然浅浅的哀伤——这双眼眸属于玦塔之上的九饶。她已用她这一双眼沉默的守望了大应八十年。

“一切都该结束了。”她叹息，目光投向下方的土地，“崩坏，已经开始。”

第二双眼睁开，眼眸中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须臾后，她僵直坐起。

宁天殿门口守着的内侍都不算资历浅薄，但也少有当值超过五年以上的，故而在这个午后，他们百般无聊的站在殿门口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时，突然自内被推开的朱门吓得他们几乎魂飞天外。

他们早就忘了所谓的皇后，只记得这个时间宁天殿内是没有人的，而从殿内走出来的人又是美的那样惊心动魄，他们一时双膝发软，不由自主的跪下，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推开门后的昤昽被宁天殿外的大雪刺疼了眼，她披着发，跣着足，拖曳一袭浅妃色的长裙僵硬的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在殿阶前驻足。

混沌的思绪一点点清明，混乱的记忆一点点被理清，她首先记起的不是自己姓甚名谁，而是天和元年，她似乎也见过这样一场大雪。

“如今，是哪一年间了？”她声音有些哑，吐字艰涩。

内侍们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人小心翼翼的答道：“而今，是天和十年。”

有站得远的内侍壮着胆子看清了殿内走出来那女子的面容，认出了她是谁，遽然仓皇跪下，“皇后千岁！”

这一呼有如一道惊雷劈落，在场所有人亦惶恐跪下，高呼千岁的声音震落檐上的雪惊起枝上的雀。

昤昽的叹息被掩于高呼之中，无人听见，“天和十年了……原来，我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那，我还剩多少年？”

而千里之外的荒芜山中，一双如星明亮如雪清凉的眼眸睁开在了一室黑暗之中。

“十年了……”有人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