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幽梦
宽大冰冷的石椅上,那人以袖掩口,低沉而压抑地咳起来。
“咳咳……咳……唔……”
墨色袖子被悄悄打湿了一块儿,他不动声色拭去唇角血迹,白皙修长的手指执起案卷。
石门外,褐衣女子竖着眉低声呵斥:“主上的药呢!还不快端来!”
她身前跪了一片黑衣人,为首一人垂首道:“禀座使,属下派去西方的手下已传来消息,正在连夜赶回!请座使饶命!”
“废物!”女子一脚踹了他一个跟头,重重踏在他胸口,“主上的身体岂能被你们这些废物耽搁!这双腿是拿来看的吗!我看还不如剁下来!”
黑衣人全然不敢反抗,狼狈地扶着胸口的脚,喘息道:“属下知错,求座使饶命!求座使看在属下多年苦劳份上再给一次机会!”
“哼!”女子一脚踢得他滚出几丈,“给我滚!再敢磨磨蹭蹭,你们都把腿给我割下来!”
石窟中黑衣人作鸟兽散去,复归寂静,唯留墨衣男子不时溢出的轻咳,空旷地回响。
昆仑。
“这么说来,又已过去了百年……”玉衡真人喟叹道。山中不知岁月久,短短几个春去秋来,竟又到了落星岩群仙会之际。想起来,上一次群仙会,还早在那场血流成河的正邪大战前……恍如隔世啊。
“不错,想来落星盟那小子这次上山来,便也是奉杨泰之命奉送请寒……”顿了顿,微笑道:“你我修仙之门,本不该在乎这凡尘琐事,但让小辈们就此去游历切磋一番,倒也不错。”
玉衡真人点头道:“话虽如此说,近来四大世家与仙家走得愈发近了,我们太过清高,也是不妥。让小辈们出去过过招,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玄镇真人捋着长须,含笑道:“玉衡真人话中有话啊。”
玉衡真人轻哼了一声,道:“你的得意弟子,加了个落星盟盟主得意弟子,再加上我这不成器的小徒弟,尚且被那妖物弄得狼狈不堪,蓬莱子弟却举手间收拾了下来。玄镇真人心中,只怕也不无芥蒂吧。”
“哈哈,修行多年,山人仍是放不下这争胜之心,不想玉衡真人也是如此啊。”
清九乖乖巧巧地埋着头蹲在一边给药炉扇火,听着两位师尊有点不宜为外人传的谈话,暗地里叹了口气。所以说,她这个不靠谱的性子,其实也是学足了师门吧……
玄镇真人顿了顿,又叹道:“这次我本想让晚凌下山走一趟,这才招了他回来,不想却发生眼下这桩事,这可难办喽。”、
玉衡真人板着脸道:“好你个玄镇老道,山人便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山人全力施救你徒弟也罢,却饶了这样大一个弯子来戏耍我。”
玄镇真人含笑道:“岂敢,岂敢,真人不也有意让九丫头下山磨练一番吗,如此看来,晚凌正好相随照料。”
清九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偷偷竖起了耳朵,却听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玉衡真人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山人本在犹豫,清九这丫头,毕竟资历太浅,让她下山未必是个好的选择。”顿了顿,又道,“只是这回除妖这事,这丫头倒也颇有胆识心性,如能磨练一番,或可更进一步……”
清九大喜,听师傅的话,这是肯放自己下山去玩!
“……便依你所言。只是凌儿此次伤势十分沉重,纵我闭关以先天养命阵施救,也需一月有余方可痊愈……咦?”
清九正疑惑师傅为什么突然顿住了话锋,鼻子里却忽然闻到一股焦臭。
“啊啊啊啊我的药!!”
玄镇与玉衡对视一眼,相对摇头叹了口气。
整整一日的奔波逃窜,清九总有道行,也有些经受不住了,自己的卧房被晚凌占了,只好睡到书房去,深恨自己平时贪图方便,桌椅全是石质,冷得要死。
被劲风划出的口子结了血痂,将颜初的外袍也粘在身上,清九叹了口气,抽出书房中唯一一卷没有落尘的册子,找到了清洁法术,第一次愉快而顺利地念出咒诀来。
法术处理这样细碎的伤口终是比上药好用得多,只是今天生死瞬间爆发出灵力释放神木壁实在是有些超出负荷了,身上伤口虽已愈合,却是青青紫紫无可奈何。清九累得不行,趴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冷……好冷……
滴答……滴答……
好像有水滴落到颈上,额上,发上,肩上,不安的风嘶叫着,擦过她的身躯。
好冷啊……
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汇聚成了一束,贴着额角,脖颈滑落。
……是下雨了吗……
好黑,我,在哪里……
雨滴愈发密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身上,被风刮过的衣衫轻轻飘起,不是熟悉的青色。
好大的风……好冷……这里是哪儿……
似乎是空旷,而漫长的街道,路上没有人,只有冷冰冰的石砖,凹凸地盛着雨水。她轻轻踩上去,便溅起小小水花。
一步,又一步,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风更大了,嘶吼着,夹杂着冰冷的雨滴。雨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仿佛要在刹那间将天地浇个透。
瓢泼雨帘中雷鸣夹杂着闪电,她回复成小小女孩的模样,抱着手臂独自行走在长街,瑟缩着,颤抖着,却连一处遮蔽也没有。
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夺走体温与力气,大雨中她冻得嘴唇发白,却执着地不肯停下,一心要向前走,哪怕没有方向。
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脚步声,重重拍击着布满水洼的地面,幼小的身影顶着暴雨狂奔,不时重重滑倒在地,华丽拖沓的衣衫被泥水浸透,不时还将他绊住,他却未曾稍有停步。
“小九!!小……九!你……等等!呼……呼……”
她无力地蹲在街心,暴雨模糊了视线,冷雨彻骨。
打在身上的雨滴,忽然停下了。
头顶无声地递过来一截素色纸伞。
风雨飘摇中,一盏被仔细护住的灯笼,伸到她眼前,发出暖暖柔柔的光。
那是,茫茫长夜中唯一的光。
身体被人轻轻往后拉,贴住一个尚留存着热度的胸膛,厚厚的蓑衣跟着裹上来,他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乖,别闹了…………跟我回去……”,他轻轻呢喃。
雨,好像渐渐小了,风声也弱了下来。
她颤抖着将手伸出伞沿,黑黑的天幕下,静悄悄地收了雨势。
“……好……”她转过身,去拥抱那片光明,少年的身形却忽然模糊成了一缕轻烟。
没有温暖,没有光明,拥抱到的只是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她茫然无措地望着指尖,倾盆的冷雨再次砸了下来,仿佛要遍体鳞伤。
在哪里?…………终究,得不到吗……
自梦魇中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清九揉着眉头,脸上掩盖不住疲倦。
又是梦……虽然只是个梦,可是那样的绝望,孤寂,冰冷……那么真实……
那个少年,是谁呢……黑暗中,唯一的光……
她曾听师姐说,放不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你怕黑,他偏偏是灯。
那盏灯,在她心底最冷,最黑暗,最渴望光明的地方。
那最深处的伪装,脆弱到,哪怕一点点温暖,也可以让它支离破碎……
只是,终究消散了啊,难道注定,就要在这黑暗中沉默,灭亡吗……
清九静静地抚着胸口,那里还闷闷地疼着。
趴在石桌上睡了一夜,身体扭得十分不舒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又打了清水来洗漱,看起来总算稍微精神了些。这样的梦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其实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揉了揉睡眼,不知道师兄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要出门,却遇上颜初,似乎在她院子门口已经等了有些时候,见她出来,微微笑道:“清九姑娘,昨夜休息的可还好?”话音未落,见了她神色,已知答案,眉间微微露出忧色。
清九强打精神,道:“嗯,昨日实是忙昏了头,多有怠慢颜公子,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颜初微微摇头道:“清九姑娘无需多礼,称在下颜初便可。另外,尊师玉衡真人,嘱咐姑娘醒后去一趟神农堂。”
清九微微一惊,看了看天色,已然快正午,窘然道:“啊,糟了……多累你久等了……我这就去!糟了糟了。”
颜初微微点头,道:“在下同去。”尾随她而行,望着她侧影中憔悴的眉眼,眉头不经意地皱起。似乎,她从来都不怎么开心呢。一直以来,都没有见她笑过。到底心里藏了些什么呢?这样矛盾的女孩子。
神农堂中,玄镇真人正负手立于匾额之下,毫无焦躁地等待着。清九微微脸红,叩见道:“悬圃弟子清九拜见真人!”
玄镇真人回过头来,微笑点点头,道:“起来吧。九丫头,今天叫你来,是跟你说一说群仙会的事情。”
“这一次,就由你代悬圃赴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