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狡童
天和七十八年,先生在破道观里捡来了个大孩子,那孩子瞧着颇不入京都的主流,衣服是青色夹杂着灰褐色,袖口和裤腿是条状的大小不一的样子。
大孩子的脸让人不能忍受,满脸都是鲜红的血液,嘀嗒嘀嗒流下脖颈,大孩子眦着牙,很气愤的样子。
“你带我来京都做甚?”传来的是姑娘家特有的声线。
先生点点头,明了。后温文尔雅,用怀中的手帕擦了擦姑娘的脸,姑娘别扭扭开了头。
“我跟你是来做学问的。”她忿忿开口,一把夺过染了血的帕子,瞧都不瞧,英姿飒爽地丢到了护城河里。
正在督查的将士笑,用矛挑起沾了血的帕子。
“先生带了何人?脸上可是糊了一脸血呢,这说不清可不能放先生您过去。”
先生接过帕子,对着将士笑了笑,将士却是羞红了脸。
“这是我学生,一年前让他出门学习世间百态,今日偶然见到他,就是这副鬼样子。”
先生束着冠,一袭华美紫衫更是显得隽永非凡,他嘴角噙着笑,眼睛仿佛琉璃般闪烁着。君是上天仙人之姿,何苦尘世喧嚣扰于心。
“先生可别笑,若是我说了出去可怕京中姑娘日日夜夜来找我,缠着我问''''''''我家先生笑得是如何如何美啦'''''''',家里婆娘可不剁了我。”
先生捂住大姑娘那想要喋喋不休的嘴,转身微笑:“可拜托你了。”
将士含笑,打着趣儿:“先生可疼爱这学生。”
回应他的,是大姑娘隐在鲜红里的眼睛的怒光。
大姑娘气的哆嗦,进了城,直直咬了先生的手,一边咬着一边还模糊不清地说着话。
“好你个,穷书生,竟然把老子,拐进了城,莫不是想把我卖进,窑子里?”
先生也没管她,用另外只手拖着就往书院里走。
“姑娘这副样子,我是送不出手的。”
大姑娘气急了,狠狠的踩了先生一脚。
先生要多淡定就有多淡定,反倒是周围的京都姑娘们热血沸腾了。
“先生回来啦。”
“先生还是那么英俊,可为什么握着那乞儿的手呢?”
“先生心肠好,想把乞儿带回书院教导呢。”
大姑娘继续怒,心里简直是有把火在烧。
去他娘的乞儿,我虽然穿的不怎么样,但我是绝不会乞讨的。好个书生,我可饶不了你。
怒归怒着,嘴里的力道没有含糊。
先生蹙起眉头,板着脸说:“多大的人了,还不放开?”
姑娘嘟囔了声,放开了。
下一瞬,她惊讶的张开了嘴。
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别致的院子,她竭尽全力在脑子里思索了好多词句都不能概述这惊艳的景色。
青翠的树叶覆盖在亭子上,湖上有些人在泛舟,手执书卷,举止优雅,假山连绵,犹如蓬莱仙岛,自成一派风华。
湖后,是排排书屋,琅琅书声而来,儿童柔软细腻的声音依稀荡起湖面涟漪。
门口大气恢弘地写着“致远书院”
此字必是大家所写。
姑娘怔怔用残破的袖子擦了擦脸颊,从来不觉肮脏的她,竟在这时候自卑起来。
先生望着姑娘笑笑,其中温柔不言而喻。
“你愣着做甚?快进来。”
姑娘垂了眼眸,低低应了声。
远处走来翩翩少女,她穿着粉红的丝质长裙,面容姣好,带着珠玉头冠,手执青色团扇。
她说:“修远,等你好久。”她的眼神又看向修远身后的大姑娘。
昭云付之一笑:“小姐姓甚名谁?”
款冬看美人看呆了,露出森森白牙傻兮兮抹着脸上的血迹,笑了。
“宁款冬。”
姬修远微不可察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
昭云摇着团扇唇边是冰冷的笑意,她看向了款冬的屋子,嫉妒地发狂。
她问侍女,“你说为什么修远把宁款冬安排在东苑呢?那里明明是给她的未来妻子所居。”
侍女惶恐,敛容正色,瞧着葳蕤梧桐暗暗叫苦:“宁姑娘只是前来向姬先生拜师学艺,小姐不必担忧。”
昭云忍不住摇头,哀叹了一声。
宁款冬一手拿着西瓜,一手拿着白馒头,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磕磕巴巴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等等,雎鸠和鸳鸯啥关系?
再等等,窈窕咋读?幼兆么?
先生默不作声,抢过手里的西瓜和馒头,而后“呵呵”笑了几声,往窗户一丢,几只狗欢快地来吃了,而且吃的一干二净!
款冬生气,书也不读了,拿着《诗经》当砖头,噼里啪啦就是朝姬修远一顿打。
叫你不给吃瓜,叫你不给馒头,叫你给狗吃。
打到累了,眯起眼睛颇不客气的放声哭了起来,满身伤痕的姬先生捧着书叹了口气。
饶是他反复经纶,盛名京都,也猜不透这个姑娘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可自诩聪明无双的姬先生糊涂一时忘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耳熟能详的名句。
他摸着款冬的脑袋,哄孩子一般,声音低哑:“哭什么,款冬哭什么呢?”
款冬可怜兮兮用姬先生的华美袖子拭泪,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风华绝代的姬修远。
“你像极了我幼时那个伙伴,他会在我难过的时候给我偷隔壁王家的包子;他会在我无聊的时候给我讲几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他会在我开心的时候,对我说''''''''你开心了,我就难过了,我就见不得你好''''''''。
虽然是这样讨厌的一个人,可我还是欢喜着他。但是有一天他又不见了呀,就这么寻不到了......”
款冬眼睛哭得肿肿的,白皙的脸颊靠在先生的手臂上,乖巧的不像话,往日泼辣的性格仿佛是为了掩盖此时浓浓的悲伤。
她是这么费尽心机,渺小无力地寻着那个自己。
姬修远垂眸,该不该说自己就是那个伙伴。
时光如白云过隙,春夏往来,秋冬已去。
款冬这两年来学了不少知识,出落的也越发婷婷玉立,就像书里说的那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书院里的世家子弟总会假装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款冬的惊艳。
朱红唇上浅浅笑,纤纤柔荑如玉琢,三千青丝腰中绕,抚琴惊起鸿雁舞。
欢喜着她,却无人诉与她真情实意。
只要告诉宁款冬喜欢她就要被逐出书院,谁敢去就去,反正本公子是不去。你问为啥?姬先生早就把款冬内定成媳妇儿了,你敢去吗?敢去么?
款冬忧愁,眉头死死皱着,蹲在湖边丢石子,你说院子里怎么没人找我玩呢。
男孩子不找我玩也就算了,连女孩子看到我也逃的远远的。
姬修远授课时无意看到款冬郁闷地蹲在湖边,石子儿把湖面扰地颇不宁静,层层涟漪上款冬的影子,杨柳的影子,粼粼的阳光,仿若仙境。
放课后,先生走到完全放空的款冬身边,温柔的说:“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
款冬转头看他,心脏蓦然跳得极快,白皙的脸颊变得通红,结结巴巴指着先生:“你如何知道我在这!?”
“我如何不知你在这里。”先生挑眉,揉着款冬的小脑袋,不顾她抗议。
“都怪你,我都没有朋友。”
“哦?款冬除了我竟然还是要交朋友的。”
款冬害羞,对先生竟是动了旖旎的心思。
三日后,远游的昭云归来,手捧着皇帝老儿的圣旨。
款冬跪在书院门口,思绪万千,耳朵开始耳鸣,心脏的位置一阵一阵地痛,冷汗直流。
太监尖锐的声音刺在款冬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致远姬修远,才华横溢,举世无双,公主昭云爱极,天赐良缘,过一月十五之日,完婚,钦此。”
款冬看着姬修远的背影,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哭了。
款冬知道,姬修远定会与昭云完婚的,他接下了,就是对整个天下承诺了。
他姬修远,下月正月十五迎娶公主昭云,明媒正娶,永结琴瑟之好。
她,决定走,回到那一方破庙,独自一人,孤独终老。
于是山水相隔,千万里之遥。
一年后,大姑娘穿着那一身儒生衣服又变的破破旧旧,她手里穿着红色丝线,一针一针缝出她铭心的思念。
破庙甚小,中有百花仙子,姑娘每日祭拜,不求院中儿郎欢喜我,只求他能安然度日,忧愁擦身。
破庙处在两山之间,常人寻不到,款冬也清静,有时去山下做工,也能勉强度日,后院植了大白菜与一株枇杷。
枇杷......姬先生很喜欢。
再怎么刻意的忘记,也做不到呢。
款冬突然发现后院有不寻常的地方,放下针线,去看看情况。
枇杷树下有一人,脸上是骇人的伤疤,他专心致志的想着法子,怎么把枇杷弄下来,好好地吃一顿。
忽然他回了头,对着款冬温温润润地笑。
“可是我幼时答应娶的娘子?以前给你偷包子,现在也该帮帮我了。”
“相公。”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相公。
曾经狡童犹在,
不论风霜雨雪,
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