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澪被贺安寿领着走进御书房时，并不意外的看见了燕晢眼下愈来愈浓重的疲倦之色，而他执着狼毫朱笔，仍埋头批阅着御案上堆成高高一摞的奏本上表。

“陛下。”左澪行礼，将一本不算薄的折子双手呈上，“这是八月的粮饷军费支出。”

“嗯。”燕晢总算抬起头，有些无力的摆摆手，但精神还算好，毕竟他还年轻，“放那吧，朕一会看。”

“陛下的气色有些差。”左澪道：“虽国事繁忙，可陛下乃天子，万民之主骨，宜细心将养。”

“朕近日是有些累——”燕晢写完最后一笔，将批完的奏本丢到案头另一沓奏本之上，“但还好。从前朕出宫去靳阳城东的红鼓园看戏，也常通宵达旦不寐——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长经、安丰两地的兵屯还有多少可调之兵？”

“长经两万，安丰一万。”左澪答。

“合东北四郡之兵，一齐调往阳枝。”燕晢简短命令。

“陛下。”左澪却皱眉，面露犹疑之色，“陛下用兵太过，臣恐会生变故。”他俊朗的眉宇间忧色凝翳，“昌朔关守将来报，边关将士伤亡惨重，军心不安，已隐隐有哗变之势。”

“伤亡惨重……”燕晢低声喃喃这四个字，每个字的吐出都有些艰难，他叹道：“抚恤可还厚重？”

左澪摇头，“虽说成宗时立下规矩，阵亡者赐家眷白银十两，可拨下来的银子经大小官吏及军中将领一路克扣，到死者家的不过是十几个铜子罢了。休说抚恤，就连军饷，往往都会被贪污大半。”

“这群蠢蠹。家国危亡如此，还不忘片刻欢愉。”燕晢切齿，扯起一个森冷的笑，“听说明太祖为肃清吏治曾下令将贪官污吏除以剥皮之刑……若不是朕现下还得用他们，真想让他们也试试被活剥的滋味。”

“陛下息怒。陈垢难除，宿疾难医，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边关的战事。”左澪拱手，“臣以为，用兵如用药，不可太过刚猛。呼提既已被围困，倒不如慢慢的消磨他的兵力。”

“耗不起。”燕晢摇头否决，“无论如何朕撒下的网已张开，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朕要的不仅是呼提的一时退兵边关的短暂安宁，而是百年之内，胡马不敢南下中原。”他的神情依然带着几分化不开的倦然，他的语调也不算凌厉，可从容不迫说出的这一句话，却有着兵戈的杀意森冷蕴于每一个字句间，如果此时有成宗时的老臣在此他们一定会觉得这个年轻的皇帝竟是像极了他的先祖燕玘。

“其实……”左澪却有些犹疑，“陛下倒不妨真的借樊太傅与突厥议和，待大应休养生息后再与突厥一战。”

“会得到休养生息机会的，是突厥。”燕晢说：“泉澈，咱们得赌一场，赌能一举灭了突厥的根本，趁大应现在还有能力与突厥为敌。若止戈，以岁贡换和平，那便是用我大应的粮去喂养正在长成的狼。呼提是英主，而他统领下的突厥百废待兴，绝不能给他们机会——不惜代价也不能让突厥人长齐羽翼。”

即便要付出的代价，是血流成河。

“也不知朕遣去的那两支队伍可否能万无一失的完成朕交代的一切。”燕晢的目光穿过镂花窗外的帝都青碧天穹，似是能眺到百里外的朔漠荒原，“但愿，他们都能活着回来。”

战乱中出使敌营是份危险差事，然而那些使者，大半还是能平安归来的。可燕晢派去北地的两支使臣队伍，却是真的自离开帝都起，就没有抱着回来的希望。

这两支队伍，一明一暗，如棋枰上黑白子，交织成难解的局。

明面上的樊历仍在阳枝城与呼提纠缠，而暗处的人们，却已悄然往北方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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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在乌轮儿草原中已经孤独行进了四日，天苍野茫，朔风卷起商客们沾染尘土的衣袍，破开半人高的枯黄草木，指引道路。在天地寂静中，风的呼啸是唯一的声乐，偶有深灰色的鹰振开广翅，划过苍穹，冷利的眼瞥过这些默然前行的人们。

“我们到了，第三站。”终于，领队开口。兜帽被风掀下，他摩挲着唇上短须，微微勾起一个诡秘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