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灭.箫
八月十六太傅樊历受帝命出使胡营议和,不成。呼提汗以近乎固执的态度拒绝了大应的利诱,他们无法忘记成宗时王廷覆灭、应军肆虐北野带给他们的耻辱,他们也无法忘记在兵马逼近草原之前,成宗派出的使臣是怎样巧言令色的献上黄金美姬让他们放松警惕。
应人生来狡诈,他们送上的礼物中必然藏着毒药。
但樊历没有放弃,之后应军停止了对突厥的攻击,他在两军沉默对峙的日子里几乎每日都会来造访呼提,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说,或慷慨陈词辨析利害,又或者破口大骂,试图以激将法逼降呼提。
呼提以及突厥人低估了樊历的耐性高估了他的文士清傲,原以为几番回绝几番折辱后这个老儒生定会愤然而退,再不蹋足阳枝——呼提听闻汉人中脾气最坏的不是武夫而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樊历让他们着实意外。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访,哪怕是大应修养最好的礼仪之士都会心烦,何况是暴戾的突厥人。
“我的手下亲信,十个人中已有八个劝我杀了你。”终于呼提拧着眉直言不讳的在又一次樊历的造访时说出了这句话,阴沉的语调已隐含威胁的意味。
樊历出使阳枝,身边所带的随从越来越少,此时他身边只跟着两个白袍童子,相应的,呼提身边的护卫也越来越少,眼下堂中侍奉的唯有几个胡人女奴而已。若严阵以待去接见这个似是潇洒来做客的老者,呼提倒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他堂堂突厥大汗,还用畏惧一个孱弱的老人么?
樊历儒巾青衫,气度风仪翩然卓绝有君子之从容,闻言澹然哂,“大汗愿杀历否?”
呼提默然。他的确是不愿杀樊历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个规矩胡人不大懂,但也知道若真是因一时之恼而杀了樊历那就意味着与大应彻彻底底的撕破脸皮——即便他帐下的骑兵都是突厥的好男儿,草原不畏死的凶狼,可滞留大应大半年有余,他的兵马折损了多少他自己心里清楚。
何况,他其实心底并不排斥议和。
“不过历也惧死。”樊历悠然道,只是那一派平静的神色间实在难以找出什么畏葸之态,“然皇命在上,不敢有违,日日叨扰,还望大汗莫要责怪。”他捻须垂眼,似是真的有几分歉意。
呼提冷哼一声,然而却不再开口。他自然不会做杀了樊历这样的蠢事。当初他统一突厥后率兵南下只为了一抒突厥人心中被压抑多年的怒火转移部族斗争的矛盾,可他是突厥人的大汗,不能如手下人那般只凭一腔血勇行事,他必须要看得足够长远,唯有他的目光远了,他的部族才能长远。
若从长远来看,降应是必然事,不然还能如何呢?就算拼死杀到靳阳城下,但大应九州三十六郡还有上百的城池,万万的庶民黎元,他能杀尽么?为今之计也只有暂时低头,签下盟约,以大应的岁贡来富足他们这些生活在苦寒之地的人罢了。
樊历自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抄手含笑从容道:“历做了这么些日的说客,与大汗也算是相识一场,今日便不说两国事。古人以乐结友,历愿吹箫一曲,以息大汗之怒。”
身后童子上前一步递过一支竹箫,老者合目,悠然自在的吹出一支清幽舒缓的曲。
呼提长于草原,草原上的女子会在牧羊归来时放声高歌,马背上的男儿也会拉起胡琴相和,那声音是高昂的、质朴的,无所顾忌的诉说着游牧男女的喜怒,呼提却不曾听过汉人婉转悠长的箫曲,那样哀而不伤,藏尽绵绵情思于每一处旋律,像是天地浩然的清风,像是山间缓缓流动的幽泉,又似是有一卷画轴缓缓铺展开来,画上有潋滟的湖,有静谧的月,小舟悠然过,江天一色。
曲毕,余音犹在。习惯于战场驰骋听兵戈鸣声的呼提竟怔神了片刻,片刻后方缓缓道:“你吹得很好。”
樊历说:“这是汉人的一支古曲,名《平湖秋月》。”又道:“历年轻时也曾听突厥使节以羌笛吹过胡乐,曲间激扬令人折服。可惜不久后两国开战,历此后便再未听过。”他将箫拢进袖中,“那是成宗三十年,最后一次对漠北的征伐,那一战让突厥王廷彻底倾覆,突厥从此成为散沙,也使我大应数万男儿葬身在了草原荒漠之中。”
“那一仗我也曾听父辈描述过,据说很是惨烈。”呼提眉间下意识的多了几分沉重。
“其实胡与汉,华与夷,哪来得深仇大恨呢?”樊历叹息,“不过是宿怨难消冤冤相报,又或者是生存相迫,胡人要放牧,汉人要耕种,互不相让罢了。突厥长于兵马,我大应乃诗书礼乐之邦,大汗可有想过互利互惠?定盟之后,就此止戈,两国各遣使学彼所长,岂不善哉!”
呼提似有所动容,可这个凶狼一般的男人目光却精明如狐,“说来容易,可我不知大应诚意如何。”他坐直身子,终于是开口说出了他的条件,“应人善稼穑,大应土沃物足,自是衣食无忧,我北野却是不同了。”
“所以……”
“所以若是大应岁贡粮万石,金万两、丝万匹,我才能退兵。毕竟一群饿着肚子的狼,可是不好管束的。”
樊历闻言轻笑,可笑间已没有了君子的温和,三分尖刻三分不屑,“那请大汗挥师,兵临靳阳城下与吾皇和谈。”
呼提仰起了头,狼王的高傲与威严毕露,“你以为本汗做不到么?”
樊历不答,取来箫,再吹了一曲。
不同于上一曲的开阔宁远,这支曲中竟含着兵戈的肃杀,似是有千军万马哮于小小一支竹管之中,百万雄师藏于老者的胸臆之间。古壮苍远的乐声竟有摄魂迫人的气势。
“大汗有如狼之兵,而我大应,永远不会少有博虎之勇的男儿。”曲毕后他朗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离去,去时脊梁笔直——那绝非亡国奴该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