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本恶？

胜利的凯歌背后是一望无尽的血海，至高的御座之下又埋葬了多少人的枯骨。世界是残酷的，无论何时，战争的硝烟都不曾停止。

然而……在那血海浸润的荒原，枯骨堆砌的土壤之下，又有新的生命在萌发，成长。

——这就是人性。

魇师愤恨至极，将披在身上的黑斗篷一把扯下，露出了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

狰狞的面容，佝偻的身躯，还有浓重的幽冥之气。他看起来犹如一具行走的骷髅，全然没有半分人的生气，若不是叶岩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半人半鬼的妖怪，竟然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魇师断。

花都火劫之后，他是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魇师。那时候所有人对这唯一的火种寄予了厚望，华光帝更是请了天下名医不留余力为他续命，然而伤势之重药石无灵，即便是医仙毒王那样的角色尚不能有所起色，最终国君也终于放弃。

三个月后，魇师断病逝，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个名震一时的魇师就此陨落，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从此天下再无魇师。那个在云天史上昙花一现的存在，终于不再被人记起。

“死里逃生之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人性，到底恶劣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对他们而言，没有价值的东西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抹杀，有价值的东西就必须得到，得不到的就必须破坏。”

魇师微微苦笑，似乎对一切都感到了疲倦，然而眼中的狠色却是不减，狠狠骂道：“一切忤逆他们的东西都会被他们的贪婪摧毁，仿佛世界就是为它们而存在，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为了被他们肆意蹂躏摧残而生的一样。

他们贪得无厌，丧心病狂。万事万物，必须完全服从他们。要是有了因自卫而抵抗他们的现象就会受到他们的大义的讨伐。”

他慷慨激昂，声音越来越大，也慢慢地沙哑，仿佛心中有无限的怨恨要全部倾吐。但是他的积怨太深，好像一个看不见低的深渊。无论如何都无法发泄，可是此刻，除了这样的呐喊又有什么方式可以发泄心中的怨恨。

叶岩被他那痛彻心扉的执念触动了，这个男人，原来对这个世界竟然有如此深的怨恨。看了他之后叶岩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背负着心中怨念到这般地步。

他的经历，他的不幸，在这个云天绝不只是特例，可是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渺小地就如蚍蜉，无论是力量还是他们整个人的存在，就算不遗余力，穷尽一生依然无法有所作为。

可是，在这样的命运面前，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逆来顺受。因为他们察觉到了自身的无力，知道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天命，虽然一直在怨天尤人，自己却没有对这样的命运作出任何抗争。

但是，断却不是。

他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在宿命的面前是螳臂挡车，可是即使这样，他依然没有停止过抗争，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叶岩恍然大悟，深色十分复杂：“我明白了，你从一开始的敌人就不是那些杀死你的人，你从一开始，对抗的就是不公的命运和弱肉强食的铁则。”

魇师愣了一下，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岩，似乎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理解自己。

然而，叶岩顿了顿，话锋突转：“但是，你为了自己的执念想要消除所有人的存在，这种举止，又怎能称得上是善呢？”

“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对那些弱者而言更是如此。既然如此，何不让他们沉眠与这魇雨之中，无伤无痛，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悄无声息地死去。”魇师振振有词反问道。

叶岩叹了一口气，冷然：“梦境再美，终止于梦，梦醒之时一切都是虚无。现实虽然残酷，但是，正是因为残酷，人们才需要在危险中不断警惕，不断奋战，才有了生存下去的动力。”

“现实？呸！”魇师啐了一口，盛怒之下目眦尽裂，厉声，“什么时候，我们的行凶作恶都这么理所当然，成为了习惯。什么时候，人们的心中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掠夺了。我对这样的人性感到厌恶，为此我舍弃了人的身份，堕落地狱。当我再次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灵魂发誓，哪怕是魂飞魄散，也一定要让这样的世界不复存在。”

“一切都不复存在，那你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叶岩默默地听完断的发泄，良久，无奈地笑道，“你曾经也想成为正义的伙伴，也曾幻想着正义能够胜过一切，但是发生了那些事，让你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失去了信心，包括你自己。”

“战场上不需要正义，正义无法带来胜利，只能带来毁灭。”魇师咬牙切齿道，“我正是看透了这一切，才会留有执念堕落成魔，才有了现在的我。所以说，我的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啊。”

叶岩摇了摇头，终于明白了这个人的顽固已经是根深蒂固，自行其是，一意孤行的他已经丝毫听不进别人的劝诫，默默轻叹：“也许你说的都对，但是人性，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人为了活下去，确实会用些不耻的手段，但是，在这一点上相信任何生命都一样。一个生命为了活下去，会想尽一切方法，可耻或是可敬根本无关紧要。万事都不是完美的，人也是一样。人性是善是恶，不是你，也不是我能够评断的。人无完人，谁都有自己丑陋黑暗的一面，只要他还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所作所为就会被周围的环境所干扰。”

叶岩的眼中忽然一亮，厉声：“但是，在黑暗中前行，在恐惧中战斗，在绝望中挣扎，这才是人啊！一切都完美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也不是人生存的地方。你的经历让你只看到了人的恶，却蒙蔽了人的善。为此就要否决一切，摧毁一切，你这样做，与你自己所言的恶又有何区别。”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信念啊。”

断愣了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叶岩会有这般反应，冷笑着：“善恶对错，确实只在人心，然而，当那颗心被摧残地支离破碎的时候，所作的决定是否正确尚未可知。况且，我本就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叶岩顿了顿，眼里有雪亮的光：“你太偏激了，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阴影。树叶落地化为养料，滋养后代，万事万理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每件事都像看起来那样纯粹。善与恶，又岂是简单的一眼所见。”

“是嘛，你还能这么说，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识到什么是绝望。等到有朝一日沦落到我这般地步，就会明白了。你所说的世界，究竟是多么丑陋不堪。”魇师冷冷道。曾经经历的血泪今日依然历历在目，无论他人说什么也绝对无法动摇他的信念。

叶岩冷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

“嗯？”魇师诧异地看着他。

没有在意魇师的反应，叶岩望着天空，语气依然坚定。

“我不会像你这样，即便是有着与你相同的遭遇，也不会像你一样。善恶不在他人，而在自己的心，你扪心自问，在你活着的这四十年里，难道就没有遇见善？”

“善？”魇师笑了笑，忽然动怒，“那种东西，根本没见过！”

叶岩自顾自地说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可是只凭一斑如何能断言全身的颜色。这些年来，那些深不见底的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我想，若是当初的你，肯定不至于看不开。”

“看得开看不开，又如何呢？”断微微呼了一口气，目光望向黑漆一片的村落，冷然，“你觉得，我们现在谈论这个，还有意义吗？”

随着他的目光，叶岩也看向了那片黑压压的镇子，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

叶家村的夜是静的，或者说，今天的静，有些过分的死寂，倒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酒馆的楼上一间上房里，房间的温度开始慢慢攀升。

“钱大伯……”叶楚在水缸里呛了一口，双手抓在水缸的边缘努力露出大半个头，对着另一个大缸里已经泡的浑身通红的胖男人，脆声道：“我要去找我爹。”

钱胖子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闭上了眼没有回答。

叶楚等他许久没有反应，还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从水缸里爬了出来，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

屋外，整间酒馆出奇的静，想到大人经常说的夜间闹鬼抢走小孩的故事，让叶楚微微咽了口唾沫，但是想到爹爹，心中一股热血升腾，连那仅有的一脸胆怯也被驱散，他毅然推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空无一人的酒馆。

叶楚定了心神，深呼吸一口气，踏了出去。

然而……刚迈出一步，他的后脑勺遭到了一下重击，双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