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国殇之日
长安城西北一隅的阴森别苑,一个颤抖的声音轻轻响起:“陶中他们全被陛下打杀在了未央宫外?”
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直接导致了昆阳一战四十二万新朝将士全军覆没以致新朝覆亡的罪魁祸首,在被严尤救下回到长安之后当即便被王莽罢去大司空之位,禁足在家悔过反思,至今仍未被释出的王邑。
王睦看着自己父亲如今一副蓬头垢面几近疯癫的模样,心中生出一分鄙夷,只是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如今刘玄五十万大军兵列城下,新朝气数已近,朝中谁不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陶中他们也是为此才答应父亲对陛下劝降,没想到竟会遭此毒手。”
王邑并未注意到儿子语气中透出的一分冷淡,伸手将散落在脸颊两旁的头发拨开,冷哼一声,表情露出一分病态的嫣红:“即便是我这个从弟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其他人如此也并无奇怪,他一向都是这么冷血无情!幽禁?我王邑怎么甘心一直被幽禁在此,王氏一族还得靠我来振兴!”
王邑沉吟一会儿:“按着城外汉军的意思,能劝降自然是最好,可如今看来,劝降是再无可能,剩下的便只有打开城门一路,只是……”
王邑看了王睦一眼,叹气道:“如今少了陶中他们从旁协助,要开这城门也实非易事啊。”
王睦不以为然摇了摇头,眼底骤现一抹诡翳神采:“凡世间事皆是因人而异,若城门司马是我们的人,这城门何时开启,新朝何时覆亡,也只不过是我们一念之间的决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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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宣室殿内内养病半年之久的谢忠此时看着身旁独自愣神的王姝,神色间透出几分疼惜。自从汉军围城,这两月来王姝虽然还是同往日一般陪伴在他身边,可她不经意间眉宇中的淡淡愁思,谢忠也不难捕捉,奈何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且不说谢忠如今尚且只是一个阶下之囚,即便长安破城之后他能回到汉军,那又如何?他能承诺给王姝什么吗,什么也不能。王莽自不用说,汉军会碍着他是谢方的儿子便放过王莽的女儿吗,更何况,谢忠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意,只消他还活在着的风声走漏,这世间最想要他死的只怕就是那个当初被他握于手中的傀儡,汉军的皇帝刘玄吧……
“父皇?”
耳边骤然响起王姝的声音,谢忠一愣,转头正见王莽不知何时来到二人身边。
谢忠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只道王莽是来看王姝的,又匆匆转过头去。王莽轻轻笑了笑,冲王姝低声言语了几句,王姝若有所思看了谢忠一眼,便转身离去,便在这时,王莽几步走到谢忠身旁,轻轻拍了拍谢忠宽厚的肩膀:“忠儿……”
谢忠身躯一震,回头时整个偏殿已然只剩下他同王莽两人,脸上本就不自然的神情此时便更显尴尬,呐呐道:“什么?”
这半年在未央宫的修养,王莽一直待他如己出,虽是阶下囚,可吃穿用度莫不是按着王室用度,从未亏待了他,而父亲战死的噩耗传来时,王莽举新朝为父亲服丧他也是看在眼中。对于王莽,谢忠心中的恨意早就已经淡化了许多,只是王谢两家延绵近二十载的恩怨,使他如今见到王莽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才有了现在的尴尬。
王莽将一副拘谨模样的谢忠唤到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慈祥笑了笑:“以前一直都只将忠儿当成一个自家晚辈来看待,倒不曾发现,忠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看着谢忠一副懵懂的样子,王莽心中蓦然一酸:“忠儿,你可还喜欢姝儿?若我说,你同姝儿幼时订的那门亲事还作数,你可愿娶她为妻?”
谢忠一惊,陡然抬首望着王莽,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王莽没等到想要的答案,神色不由一黯,转身欲走:“毕竟已过去了那么久,你即便不再喜欢姝儿也是莫可奈何……”
“我喜欢她……”
王莽陡然转身,一瞬不瞬盯着谢忠,待见到谢忠眸间的躲闪目光时,当即明白了什么:“那便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谢忠点了点头,旋即又轻轻摇了摇头……
对于王姝,这个与自己自小便被双方父母许了姻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最后却因为另一段恩怨不得不离开的女子,谢忠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说初见之时碍于二人各自的身份还有些许隔阂,可在未央宫待的这近半年过去,她在他受伤时帮他敷药,在他无聊时陪他聊天解闷,在父亲噩耗传到长安时在身旁低声劝慰,如此种种,又有什么隔阂是不能消除的呢?而要说仇恨,那也只是父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他从未想过要将上一辈的仇恨牵扯在这一辈,可是……
谢忠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意,他用什么来娶她心仪的姑娘,不,是凭什么?
谢忠脸色变化数次皆被王莽看在眼中,王莽隐约揣测到了谢忠心中的犹豫,走近一步又挨着离些忠更近一些,和蔼道:“你也知道,如今汉军已陈兵长安城外,新朝气数就到这了……”
王莽慈祥看着谢忠,语气却是平静的仿佛在唠家常:“朝代的更替向来都是建立在流血之上的,新朝若是灭亡,其他人可以降,独独朕却不能,只因朕是新朝的皇帝,是汉军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汉贼!若是流血,流的也是朕的血,朕将陪着新朝一同覆亡,无惧无悔,这也是朕作为一个国君最后的责任……”
“可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叫朕不能放心的,便是姝儿了。你既是喜欢姝儿,便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
王莽说到这里不禁顿了顿,用直接将隐于眼角的泪光轻轻拭去,声音也变得些微震颤:“倘若破城之日朕随着新朝去了,姝儿断不会独活。”
谢忠陡然看向王莽,目光如炬,脸上血色也只在须臾之间尽数褪去变得分外苍白,嘴唇翕张,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显然已是默认了王莽的话。
“便是因此,你可愿娶姝儿?”王莽看着谢忠的神色愈发慈祥:“这世间若说还有什么是能够让姝儿即便没有了朕也能坚强活下去的,那便是你,忠儿……”
“也只有你,才能在她身边替朕照顾她,保护她一辈子,”王莽一脸期冀看着谢忠:“破城之日,你可愿带姝儿一起离开这座长安?”
谢忠轻轻阖上双眼,深吸几口气后悄然睁眼,眸中再无一丝彷徨不安,只是一瞬不瞬看着王莽,如同接过一个稀世珍宝般的郑重:“我愿意,伯父!”
便在这时,王姝双手提着一身晏紫襦裙的裙角飞奔而来,胸口上下剧烈浮动着喘着大气,焦急将正说话的二人望着,娇颤的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惊慌与失措:“父皇,东门守将擅开城门,汉军入城了!”
两人蓦然回头将王姝紧紧望着,一个将出未出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了王莽的嘴角……
王姝看着神色怪异将她望着的父君同谢忠,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便在这时,谢忠几步走到她的身前,刚劲有力的大手将她的手腕死死钳住,头也不回道:“走!”
“等等……”还来不及王姝再说什么,娇弱的身躯已被谢忠拉着走到了几丈开外,王姝陡然回头惊恐望着王莽那愈来愈远的身影,两行清泪便自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
王莽望着二人渐远的背影,慈祥一笑,只是笑中带了几分莫名悲酸,王莽抽了几口气,随即沉下气来,匆匆赶到渐台,望着渐台正中悬挂的那一口青铜大钟,深深吸了一口气,奋力将钟杵自浑身发颤的内侍手中接过,缓缓阖上了双眼。
“噹……噹……噹……”
这是国丧,当三声钟鸣回响在长安城上久久不息,便是刚刚冲入城门的汉军气势也为之一顿。
王凤勒马立于原地举目望向未央宫内钟声传来的方向,而身后跟着的是那对已然扬眉吐气的王邑父子,王凤轻轻叹了口气,新朝真的亡了……
这一天,是地皇四年,九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