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灭.老骥伏枥
二月初的春和景明时,阳枝城破,一城百姓的血染红了新春才绽的花。
呼提并不相信狡诈多谋的汉人会真心诚服于他,他幼时听说汉人有个说法是“以德服人”,可他这个来自草原的蛮子没有德,只有浸着鲜血的刀。于是他下了屠城令,杀尽了阳枝城内所有的人,包括妇孺,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柔弱的躯壳下必然也藏着一颗想要杀他的心。
平风关守将汤扶率军来援,但终究是迟了。春雨和重甲阻碍了行军的进程——何况兵力最强的平风关与阳枝城相距并不近。待他赶到那座高大如山岩的城墙下时,阳枝城的十万庶民五万兵甲,都成了面目不清的残尸。
而此时,突厥骑兵正向南面杀来。
阳枝城下的鲜血激起了大应男儿心中的愤怒,汤扶下令抛下辎重全力追击突厥,终于在距阳枝城百里外的一个名为晏和的镇子,两军对决厮杀。
凭着一腔血气与汤扶多年研习积累的行军之术,悍勇妇孺突厥骑兵竟被击退,帝都暂安。
晏和镇的捷报传回了靳阳,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可为此欢喜的只有那些犹在懵然的庶民。公卿们都知道这样的胜利背后有多惨重的代价,且这还绝不是结束。
果然很快,呼提整顿了兵马,又杀了过来,汤扶大败后只得领着剩余的八万残兵退守芜谷——这是一处狭隘的山谷,接着地势他们可以暂且为帝都抵挡住蛮人的马刀。
但那也只是暂且罢了。
必须尽快给以汤扶援军,否则芜谷陷后靳阳必定是下一个阳枝。
这道理谁都懂,朝中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也不少,平日里走马长街射雀猎鹿的本事谁都不小,可一说起要上战场,却是各自推诿,毕竟谁都畏死,上战场去面对如同罗刹一般的突厥人,只怕就再也回不来到帝都的温柔乡了。
其实若论领兵作战,左澪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亦极有自知之明的上表请求出征,但燕晢不允。
除了生来好战的许征和外,大应历代的大司马都不会亲自领兵,他们站在高处谋划全局调配兵甲,却不能轻易的用自己的命去面对战场上的流失刀剑。燕晢清楚而今的朝堂中暂无人能替代左澪,更何况——左澪富贵了多年,相比也是不愿去涉险的。大司马的上表甫一呈给燕晢,就立马有不少人上书劝阻——这些人暗地里的身份燕晢不是不知道,左澪的门生私交。
听政殿喧哗如菜市,燕晢掩在五色冕旒下的眉头紧紧蹙起。他实在是没有多少耐心了,既然这些人都这样怕死——他微眯的眼眸中杀意闪现——那就让他们去死吧。要么葬身胡刀下,要么死在帝都中。
他十七岁登基,十年的帝王生涯让他明白生杀大权的掌握是多么的重要。
“陛下。”就在他即将下杀令时,有一人却站出,老而不衰的声音清晰响彻大殿,“臣请战,愿领兵十万,助陛下破敌。”
周遭嘈杂的声音一瞬静止,如同被孟冬的风冻结了一般。燕晢看着跪在金殿中央的老臣,良久方道:“安国公年逾古稀,理应颐养天年。”
“昔者廉颇老迈,犹有上阵杀敌心,臣虽不比廉将之才,但愿舍命报国。”李江云字字铿锵有力,“臣少年时,入宫禁,随侍帝子。曾御前百步穿杨,又以剑术败羽林诸郎,至于演兵布阵,有幸受教于成宗及当时名将。今岁老,自以为非垂垂暮者可比。少年时,成宗尝谓臣曰,国之疆土,赖以无畏之士。臣不敢有一日忘成宗之言,此生惟愿以无畏之躯保得家国太平而已,望陛下恩准。”
七旬老者眸中有明亮熠熠的光芒,坐在高处的燕晢都觉得那样亮的眼眸像烈火一样灼人,这哪里像是一个老人混浊无神的眼眸?
李广老而难封侯,此乃千载憾事——或许他该给李江云一个达成夙愿不负此生的机会。
“准。”他听见自己最终用沉稳的声音吐出了这个字,在漫长的静默之后。
五日后,安国公李江云以七十高龄再度挂帅,领十万大军踏上了北去的道路。他去时脊梁笔直,背影与他少年时一样。
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