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一直空置的公寓入住了一位中年大叔，我在回家的过道上撞见的他。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姑姑说过，京香太太一家曾是住在对面。我自然地有些警觉，两对面开门锁时，总觉得后背有一双正看着你的眼睛。

我和姑姑在晚饭时说起这件事。

“那是映的爸爸。”姑姑这样对我说，全然了解的姿态。

“他怎么又搬回来住了呢？”

“你也知道的，他和京香已经离了婚。”说话时，眼神有逃离迹象的姑姑让我有些猜疑。

不过这得缘起几周前发生的事，那时我正在阳台吹风，空腹喝着啤酒，觉得有些不舒服。我在四楼，橘黄色的路灯光，汽车的引擎声，人影。那时，姑姑还没有回家。褪掉隐形眼镜之后，眼前的确是第二个世界。门铃响的时候，我才确信，楼底下的人影是姑姑。同样的场景发生第二次时，我甚至觉得习惯。姑姑喝了不少酒，进门前手里提着自己的高跟鞋。不吵不闹。

“您是和映的爸爸在交往吗？”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姑姑极镇定地望着我。

“迟早得知道的事。”姑姑补充着说，看着神情木然的我。

“我不敢相信。”

“没有京香之前，我就爱上了夏目。”姑姑喝着杯里的啤酒，边说。

“……”

“就算知道，我也愿意拥有一次。”

我和姑姑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风凉凉的让人清醒，喝着啤酒。晚饭时木然、不知所措的我，现在是全然不同了。“京香她根本不懂！”姑姑喝了一大口啤酒，一边向我倾诉。也是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离姑姑的心是有多么的近。姑姑告诉我，晴岛的旅行让她并不愉快，她忘不了京香说“那个男人还不是又分手了，他不会有好日子过”时的表情，那时她们正在神社。而在我离开S区的那两天里，姑姑和夏目先生的相遇是前奏，所以我已不觉得“我也想结束单身”从姑姑口中说出来有多么突然。“曾暗恋着夏目的梅子，看着他很快就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我开始在脑海里上映这些画面，溢满了啤酒淡淡的苦涩滋味。

“少女梅子！干杯！”我示意姑姑拿起手里的啤酒罐。

姑姑和我举罐相碰，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对饮时，姑姑呛了一口。她流泪了，终于。我们就相拥在这晚风里，记得“那和喜欢自己有什么两样呢？”让我都想嘲笑镜子里红着眼睛的自己，姑姑红着眼圈的样子一定也和我一样。喜欢和不喜欢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晚，我们睡在一起，床褥上有淡淡的茉莉香味。好像之前有千万个想问姑姑“为什么”“是什么”“怎么了”的问题全都消失不见了。能见到它们飞走，我真高兴。

“下面为您播报一则快讯。昨晚松浦附近一带的民居起火，从记者现场发回的报道来看，火势认定为是起于一家名为“小禾山”的居酒屋后厨，目前搜救队伍正在极力抢救生还者。”

我没能在松浦见到叶山一家，小禾山也一夜在火海中消失。警戒线在风中瑟瑟发抖，碎玻璃，黑烟留下的影子。或许我更应该理智面对，他们不过是换乘了一条人生的旅线而已吧。记得禾子太太说过，自己一直不能有孩子曾让她苦恼。现在她应该高兴吧，和叶山大叔两个人充满未知的旅行，可以相互取暖，也不会留下遗憾。我把双手放进风衣的长口袋，风从立衣领口偷偷地钻进去，想象着自己手捧一束白菊，静静地鞠一个躬，对过去说一声谢谢。

姑姑和夏目先生交往得多了，留他在家吃晚饭也是常事。可我变得害怕和映通电话，有时候宁愿是留言状态，说几句“今天过的不错”、“天气如何”、“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反而更加安心。我知道我害怕的是忍不住告诉映，姑姑和夏目先生的事，虽然我并不是不理解。那晚的凉风里，抱着流着眼泪，喝了不少啤酒的姑姑，这样的感觉熟悉却久违。而脑子里一时上映的人像，可以说是乱而无序。时常是幸彦没有语气地说“我现在一个人”，或者是京香太太掐着我的喉咙说“梅子这个下贱的女人！”，还有静子哭红了眼睛地朝我大喊“把三井还给我！”，最可怕的是映微笑着对我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分手吧！”——每每醒来之后，总是一身冷汗。更因为周旋在这些噩梦里，让我整日无精打采，甚至连图书馆也待不下去，我想离开，趁着黑夜里第二世界出现之际。

黑夜却又是如此的短暂。

坐在花台里无聊地打发时间，现在剩下的只有茉莉陪我。转凉的天气让茉莉的花苞变少，姑姑浇水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幽幽的香气确实怡人心脾。姑姑也喜欢茉莉，她说白色茉莉意味着纯洁和无暇。说来，一直也侍奉爱情为纯白无暇的姑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似乎更偏爱曾经爸爸告诉我——意味着想念的三色堇。一种我并不能说出它美在哪里，却过目难忘的花卉，也许是它带着“想念”的标记闯入我空无把守的记忆库里。而那些因为无人把守于是四处在脑海里打乱顺序上映的记忆，终归是败给“想念”这枚标记的。亦或许是“思念”这枚标记太过宽泛，它能装下的往往是我过滤不去的过去。

我打了一个喷嚏，关上窗子，从花台走出来，坐在沙发上。连打开电视的心情都没有，或许我觉得自己像是病了一场，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找到治愈自己的机会。

给映打了两天的电话，都没人接听，连留言都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大概。我把头埋在靠枕里，是门铃声把我吵醒的。是映。

“你怎么来了？”我吃惊地看着映。

“不想见我吗？”映仍是面露微笑，一脸阳光的样子。

我捋了捋头发，映坐在沙发上，给他递了一罐汽水。

“难怪这几天你都没有接我的电话。”

“突然回来，是有一些匆忙。”映做了一个道歉的手势，像个孩子。

“唔——你好像瘦了”我觉得自己说的话干瘪瘪的。

“应该我对你说的话，梅子阿姨没有在家吗？”映把玩着汽水罐，并没有喝。

“恩，她出门了。”虽然姑姑的确是出门了，但我总觉得自己这样说像是在撒谎。

“那也好，玄子——我——”

“怎么了？”

映打开了汽水罐，发出“呲”的响声。

“妈妈在电话里哭得不停，所以我急忙赶回来的。”映低着头说这些话，并没有看着我。

“噢——”

“这好像压根不是什么秘密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映沉默了，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干坐着，第一次感觉到气氛的尴尬。或许我是在等待着他们某一个的审判，“混蛋！玄子！”我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

“我不会和你分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