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咣啷……”

颜繁被上下不断的颠簸震醒，只觉得嗓子里干得要冒出火来。

“水……”他闭着眼睛，下意识地低低呼唤一声，随即一个拧开的盛水皮囊送到他嘴边，清洌的水流汩汩流入胸腔，似是熄灭了体内的那一股焦灼，便是连同他全身的伤口，痛处都减轻了不少。

然后，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睁开了眼睛。

月挂云端，残月如钩。冷冷的清辉洒落，然而周围竟是一片深沉的黑暗。

颜繁此刻平躺在一辆简陋的马车上，他吃力地坐起身，竟发现旁边还躺着两个昏迷的人，借着苍穹下微弱的星光看去，赫然正是之前在隐雾林中遇到鲁甲前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一对身受重伤的年轻兄妹。

“阿繁，你醒了？”强壮高大身影的面容在夜色中模糊难以看清，但颜繁依旧可以听出坐在马车驭手位上的石雄声音里的关心。

颜繁心里一暖：石雄应该算是他在学院以外的第一个朋友。

他呵呵一笑，道：“我没事了，多谢石大哥。”

而随即他又疑惑道：“嗯，这马车……”他分明记得，之前在来隐雾林的路上，并没有见石雄带着这辆马车。

石雄笑了一下，声音中透着几许缅怀之意：“这辆马车，是我这个以前在军中的兄弟帮我弄的。”

“军中的兄弟？”颜繁一愣，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此刻驾驭着马车疾驰前进的另有他人，并非石雄。

驭手听见石雄所说，在车辕上转过半个身子，淡淡道：“你好，我叫路庄。”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虽不十分亲近，但也没有明显的排斥之意。

颜繁连忙一抱拳：“我叫颜繁。这次多谢路……大哥出手相……”

他突然一顿，明显是愣住了，昏暗的月色下，只见这个正在驾驭马车的路庄身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重甲，棱角分明但在夜里却不反射丝毫月光，一看便知难以让人察觉；

在他身后交叉斜背着一柄锋锐长剑和一把奇形的长四尺余的短戟，戟刃处若有若无地闪着幽幽的光芒，似是充满嗜血的杀戮之意！

“冰雪剑士？！”

几乎下意识地，颜繁脱口喊出，印象里雪城门口那十余个冰雪剑士淡然站立的身影让他久久无法忘记，这样的一整套让他心动的武器铠甲，在颜繁这个十八岁少年充满向往与憧憬的心里，始终是难以忘怀的。

出乎颜繁意料的是，路庄轻一点头，竟是没有否认：“没错。我以前就是冰雪剑士，老雄他也是。我们以前，是一个军营的好友。”

他一句话说出，颜繁更是震惊，然而一直在心头困扰不去的疑惑也随之解开：

难怪白日里在与“赤火獠”鲁甲的交战中，石雄一直表现出来的深厚修为、丰富经验、毒辣眼光都远远胜过一些普通的游侠剑客，便是连天机院里许多退役的中下级军官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再联想到初见石雄时，他对帝国城门口那些冰雪剑士的隐约叹息之意，颜繁恍然大悟，却又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石雄同样默然，片刻后低声说道：“冰雪剑士么？我早已不是了。”

“早已不是了……”

路庄忽地一笑，笑中透着苍凉：“我也早已不是了！现在，我只是个隐雾林中的帝国流寇罢了！”

他长喝一声，马鞭重重抽打在拉车的马背上，上了年纪的老马一声长鸣，向着前方不知名的黑暗狂奔而去。

“完了，全完了！将军死了，大旗倒了！我们的军团，全完了！”

路庄大声长啸，在这深沉的黑夜里，似在尽情地宣泄心中的愤懑，仿佛要把对曾经岁月的怀念全部释放！

黑夜中，石雄默默地流下泪，这个粗豪的男子，静静地挥手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夜色深深，无人看见。

颜繁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在路庄和石雄这两个当年少年得志的冰雪剑士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痛苦往事，包括他们话里的那个将军，那个军团。

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听着，而不是劝解。

旁边的石雄默然无言，只有他的眼角在掠过路庄背上的戟刃时才偶尔亮起一丝光，瞬息黯淡。

“那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里？”

良久，颜繁难以忍受这沉闷的气氛，终于开口出声，他迟疑了一下，又续问道：

“他们……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指了指车厢里依旧昏迷不醒的兄妹二人。

石雄淡淡一笑，道：

“之前我们在与鲁甲打斗时，余威波及到了他们，导致了他们一个伤势加剧，一个昏迷不醒。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也顺便救了他们，免得良心上过意不去。”

颜繁点点头，表示赞成，随即又问道：“那我们这就是回雪城了吧？”

石雄“嗯”了一声，又略带一丝自嘲的苦笑道：

“没想到区区一个紫色悬赏令上的重犯我都对付得这么吃力，若是当年在将军帐下……唉，那么多年过去了，看来真是我老了吗？”

“未必。”路庄淡淡道，声音平稳：

“‘赤火獠’鲁甲灵武双修，虽然只是紫色悬赏令重犯，但据我看来，他的真正实力恐怕还要超过了一般的白色悬赏令重犯。

之所以不受帝国重视，只是因为鲁甲平时为人谨慎，不像其他帝国重犯一样到处劫掠朝中那些贪官的商队罢了！

老雄以你的实力再加上这个小兄弟能杀了他已经不错了！”

石雄大奇道：“你知道他有多厉害？”

路庄笑道：“隐雾林中各方小势力错综盘杂，彼此之间斗争险恶，又岂是住在城里的人所能了解的？

再说我现在也算是其中的一股势力，手下也收了那么十几个兄弟，若是连这些都不知道又谈何立足？

不过今天你们杀了‘赤火獠’鲁甲，恐怕后患不小，日后可要小心了！”

颜繁惊道：“莫非……鲁甲他背后也是有一股大势力？”

路庄点头，语气渐转凝重道：

“不错！鲁甲有个兄长，名叫鲁为，也是隐雾林一方势力的首领，虽然为人低调，但他的实力却远甚于其弟。

这兄弟二人平时关系一般，但若是他知道是你们杀了他的兄弟，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找你们报仇的！

今天他刚好不在，否则等鲁甲长啸唤他大哥前来你们就真的危险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这么急着送你们回去？”

还真的是这样……

颜繁暗暗想到，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暗忖自己恐怕真的和这个据说实力恐怖的鲁为结下了大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里一阵纠结，默默哀叹：我只不过是想挣点路费，至于吗……

一旁的石雄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老庄送我们回来的时候没人看到，鲁为他不知道是我们干的。”

颜繁没奈何，耸了耸肩，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希望自己的运气千万不要太差……

正胡思乱想间，这时，石雄忽然从车厢里面抽出一柄连鞘的火红色长剑，即使夜色深沉，颜繁依旧可以感觉到剑上那股微微的凌厉。

石雄把剑扔给颜繁，笑道：“差点忘了，鲁甲是阿繁你杀的，那他的佩剑自然也是归你。反正大哥我喜欢用重剑，这么轻的剑也用不上。”

颜繁一怔，下意识地接过，刚想张嘴说什么，却见石雄已经和衣坐在马车厢前，倚靠着车门睡下了，未几，发出如雷鼾声。

赶车的路庄淡淡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拿着吧，你小子的实力也强不到哪里去。”然后便不发一言。

颜繁愣了一会儿，小心地把剑插入衣衫破损严重的腰间，这时他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全身上下隐隐作痛，怕是白天受的伤口还未愈结。

一股困倦之意涌上来，颜繁打了个哈欠，便也学着石雄的样子斜靠车门，不久也沉沉睡去。

颠簸的马车疾驰而过，车上的人谁也没有注意，一柄造型华丽的断剑从车厢后面的一个破损洞口处掉出，落在冰冷的地上，翻滚了几下，即停留在车辙的痕迹中间。

剑柄处雕刻了三个镶金大字：叶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