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映的伞，走在学院的石子路上，雨正吻着伞面还有路两旁的冬青。开学已经一周，所幸我并未觉得不适应，甚至觉得比在居酒屋打工还要轻松和自在，当然这前提是拒绝参加社团活动。

手里的这把伞是映忘在家里的。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映陪着京香太太应约来姑姑家。一直在起风的B市开始下雨，他们到的时候，窗外的雨声已经哗然一片。映把蓝黑格子的折叠伞放在雨具架上，他的左袖已经湿掉一大块。“雨可真大。”映将早我两周回在另一个区的学校报道，这顿饭也就有了“最后的午餐”之类的味道。京香太太已经大大方方地面对独居生活了，她这样对姑姑说“躲在暗处只会让自己更显得弱懦，好歹也将活过大半辈子了”，伤口虽然分得出新旧，总会愈合。她们说私房话的时候，我和映在房间里。

“那张相片是我吗？”映指着摆在立柜上的相框。

“恩。”我笑着对他说。

“真帅气呀！”映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是京香太太送给我的，映赢完比赛后，穿着棒球服的独照。光明正大地把相片摆放出来虽然比不上夹在日记本里每次翻看的感觉要好，却是私有和占有的区别所在。

“到学校了要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说话的口吻并不像我们是对恋人。

“恩。”映仍是耐心地微笑着点头。

我说不出“舍不得”“我会很想你”之类的话，似乎一切都安排地过于完美，让我无条件地选择接受。“而玄子你不是也这样设想过的吗？”我问过自己，不论眼前陈放的这段感情该不该属于我，我也将把它装进自己的口袋。

爱必须掺杂一些自私。

我得承认，这之前有过期待的大学生活也就如脚下的这眼小水坑一般平静，被雨水汇满的小水坑像一面小镜子，躲在我的伞下。雨仍能落在我的身上，左肩的湿痕断断续续，还有一些蔓延到手袋上。

手袋有些沉，装了静子今早给我的「毕业册」。

和我高中同学的静子，选了一样的大学。我们在通识课别过，她把不算太厚的毕业册交给我。“这是你的，玄子。”穿着米黄色短裙的静子声音温柔。

“是什么？”

“毕业册。”静子微笑着说。

“是井上老师交托我给你的。”她补充说。

“谢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

拿到这本毕业册的场景大致是这样，我现在回想还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妥当。的确，毕业礼后我没再出现过，说实话我真是难以忍受大家会哭哭啼啼的样子，所以对于这本毕业册的出现我并未吃惊。我该多问静子一些问题，至少可以表演一些。

坐在地铁里，一趟一趟换线的时候，所幸没有被这本毕业册占满整个大脑。一对穿着胡哨的恋人也挤在这节车厢里，他们十指交缠，倚在杆上；有戴着厚镜片，看报纸的中年大叔，他蓄着胡子；还有——我应该低着头，看着放在手袋上的自己互缠着的十指，折伞装在塑料袋里，它哭湿了袋子；并没有这么做的我，让不知该停在哪儿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游荡在车厢里。

“我们这周末见”

“恩”

“不开心？”

“没有”

……

正用浴巾擦拭头发的时候，接到了映的电话。我的确没有不开心，只是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受。姑姑在厨房煲汤，能闻到不算浓郁的肉香。现在脑子里装的是那本还未打开的毕业册了。我坐在沙发上，硬纸面的毕业册看起来有些可爱。

“玄子，要活得开心一些。”井上老师在扉页这样写道。

我合上毕业册，从沙发上起来，只看了这样一页。

用晚饭前，我已经自认为妥善地将毕业册收在柜子里了。对姑姑没有提起，还是打算告诉映毕业册的事，不过我能想到他会用安静的口吻对我说“这没什么的”，虽然并不会发生太多趣事的生活里，对映说起毕业册的事算是加点料。

“这周末映约我出去”我对正用长木勺盛着肉汤的姑姑说道。

“不要姑姑了吧”她把盛了汤的陶碗放在我的餐垫上。

“您总喜欢这样说”我笑着说。

“我和京香正好约了去寺里上香。”

“恩。”

这晚我头疼地睡不着觉，看着立柜上映的相片，一只手枕着半侧着的脑袋，另一只手轻轻叩着脑正心，还试图找过叩击的节奏。这种没有缘由的小毛病，让我有些心烦。记得姑姑问过我，怎么不把爸爸的相片摆出来，想起这回事是晚饭前放好毕业册——之前有相簿也收好在同一阶柜子抽屉里，我回答的是“更想放好在钱夹里”，其实和“睹物思人”的道理没什么两样——头疼时总会想起一些没有紧要的小事。我望着没有拉起帘子的拉窗，爸爸就像遥在夜空的月亮，以为时有圆缺的月亮才是我对爸爸最适合的想念。想念确实有圆缺。

见到穿着长衬衣的映，心里油然了一股满足。竟然我所经历的感情会是这样顺利！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店见面，天气还算不错，现在这个点正好一起用午饭。还是一样的菜单。

“喝点什么吗？”

“纯净水就可以。”

“茶呢？”

“这样像一对老夫妻吧。”我们笑地很轻松。

映和我一样不爱在餐点里关注柠檬材料的种种，炸鱼和肉排会有半切柠檬的佐料，总是很“外行”地不去用它。

“这里的三明治很不错。”

“章鱼小丸子和啤酒。”

“喂，玄子同学，请认真些。”

“是，夏目老师。”

我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的确，我们只是一对年轻恋人。现在觉得，每日从眼前行色匆匆而散的人群里，一对恋人给我的印象会更加深刻些，譬如前些天在地铁里遇上的一对衣着胡哨的情侣一样，还可以清楚记得女生左面被淋湿的一缕留海，男生的脸像是躲在卫衣帽子里，但是，他们的的确确十指交缠着，还倚着立杆。就差准备好一本笔记，记录下每天遇见的情侣，我得自私地先把自己和映记下去，在一家咖啡店，对着菜单互相嬉笑着的一对情侣——男生穿着浅格子长衬衣，女生也穿着圆弧式立领衬衫。

“对了，这是给你的。”映从肩包里拿出一板巧克力。

“这句话我前几天刚收到过。”我很适时地将“毕业册”揪出来。

“恩？”映一脸茫然。

“前几天我收到了毕业册。”

“是这样。”

“这和巧克力没什么关系吧。”

“也可以这样说。”

“说说毕业册的事，别人都给你留了些什么呢？”

“你应该猜我不会去看。”

“这没什么的”映的语气安静。

我猜的没错，映果然会用安静的语气对我说“这没什么的”，但是和自己想象的效果就是不同，比喻成一勺蜂蜜都不为过，是清甜的。

“映的毕业册呢？”

“大家留的最多是“好喜欢你”“要一直记得我”之类的话吧。”映笑着说。

“你不担心我会不高兴”我假装沉下脸。

“决定了，还是三明治吧。”映摸了摸鼻子。

“我可是有脾气的家伙”我笑着，咖啡店里的客人并不多。

“那给有脾气的家伙也来一份三明治，这里的咖啡可以一直续杯。”

看着映，除了满足之外，更觉得可靠和自在，就像咖啡店里偶然播放着的恰巧是我最拿手的那一首歌。